[續流淚的淮河第五章上一小節]
這就是所謂“討論”了。自然還扯了一些別的話,都不便在這裏記錄了。扯了不大一會兒,又有人打起了呵欠。書元便宣布散會。而我便又要編彙報了。
我編得很好。好像突然來了靈感似的,編起來毫不吃力。我說,正在“靠邊”審查的張隊長聽了林彪的那些無恥讕言,肺都氣炸了!他跳起來說:這東西真是沒講一句人話!大家說:那當然,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嘛!會上有人提出疑問:爲啥不早一點把林彪揪出來呢?新隊長張書元說:這就像咱地裏的莊稼,長熟了才能割。沒熟的時候就割,收不到糧食呀!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說:對,這好比誰長了膿瘡,熟了才好開刀。毛主席等林彪的瘡熟了才割掉它,真正是英明偉大!林彪說農民缺吃少穿,幾位農民一齊駁斥,說:叫他們到咱這裏看看!他來的時候,咱人人都穿新
服,家家都吃白面馍,氣死他!張書元隊長幽默地說:走不到咱莊他就氣死了。他坐了三叉戟逃跑,摔死了。五保戶張
高興地拍手笑,連說:活該!活該!只是,咱喂的
咋不關好?讓他偷走了三只
,可惜了!把
給毛主席補補身子多好!原來老人年紀大了耳朵背,把“三叉戟”聽成“三只
”了。別人對她作了解釋,她說好,好!把那
殺了煨湯給毛主席喝吧!會場上充滿了勝利的歡笑。
高凡看了我的稿子,笑得在上打滾,然後雙手抱著我的頭使勁兒地搖:翠兒,翠兒!讓我聽聽這小腦袋瓜裏裝的是啥?爲什麼能編出這麼好玩的東西?你可以寫小說,知道嗎?將來你去當作家吧!
我自己也笑得喘不過氣來,得意地說:真說不定,我將來若是真的成了作家,我就要寫今天這樣的日子,叫《荒唐史話》。
不要光寫今天,翠兒,還要寫昨天和明天。高凡說。
我問是不是都叫《荒唐史話》,他說都叫《荒唐史話》。
我立即拿出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下:×年×月×日,李翠在她丈夫高凡的鼓動下,立志要當作家,寫一部表現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荒唐史話》。恐日後食言,立此存照。
高凡看了,在《荒唐史話》前加了“偉大的”三個字,然後說:不過翠兒,現在你還不是作家,不要濫用創造的權利,把彙報上不
的那一段刪掉吧,何必把辮子交到人家手裏?
我順從了高凡。其實我也是興之所至,編了玩玩的。
我不大情願回寶塔集了。偶然回去一次,也是三日兩日便回,除了幫助父母理一些事情,很少出去串門兒,對舍兒和小群他們的情況,也就不大了解了。要不是書元弟弟活寶二呆突然出現,我大概會把他們忘記的。
二呆自打那年被抓進監獄,一直沒有一點兒消息。書元也去打聽過,可是都說那是“特殊案件”,密不透風的。書元說,不去打聽他了!他索死了也幹淨了。幹出這種事來!村裏人隔三岔五地問一句:二呆怎麼這幾年一直不來了?我們也都說不知道。
哪知道這個不爭氣的二呆偏偏能活。又回到張莊來了。
他越變越醜了。要是黑夜裏他突然在你面前一站,再打個閃電往他身上一照,你准以爲是鬼來了,不把你嚇個半死才怪。是早就瘸了的,也不十分厲害,也不是他身上最醜陋的地方。是他的眉眼,他的舉上,他的整個的樣子,叫人看不下去。他的五官本來是端正的,和書元差不多,現在卻完全走了樣,像被什麼凸凹不平的東西擠壓過,弄得腫不像腫,胖不像胖,歪不像歪,斜不像斜。問題大概出在他的神態上,他總是不停地做著鬼臉,不是咧嘴就是擠眼,要不就是用手指往鼻孔裏使勁地捅,他的手指很細很細,差不多完全可以戳進鼻孔裏去,我擔心它會挖出一塊胭子來。三十多歲的人自然有了胡子,但他的胡子顯然是從來不刮也不剃。頭發長得差不多像女人了,是不是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
不是,我都出來幾年了。我命大,多少像我一樣進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沒有幾個像我這樣活著出來的!我的命大,真大。他得意地說,唾沫星子亂飛。
他說他這幾年在到流
,在周遊中
,北京、上海、南京、杭州、還有西安和延安,都去過了。是不花錢旅行,他靠討飯養活自己。
那你還回來幹什麼?書元氣惱地說。
他嘻嘻一笑:想討個女人。
別睡著地摸著天,想得高了。誰會要你!書元說。
我不講究,哥。不論是醜的俊的,也不論是二婚、三婚,是女人能生養就行。他仍然嘻嘻地笑著。
書元嫂子被他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說:你說得輕巧!現在鄉下就是女人金貴。你不講醜俊?有頭有臉的年輕人也不敢講醜俊!你去看看俺莊剛娶來的那個新媳婦!新郎倌光光堂堂的多漂亮,她呢?一臉的疤拉!連眼皮上都是疤拉!可她還厲害得不行,把老婆子一家折磨得淌屎兒。你想討老婆?得像豬八戒那樣,變個樣子才行……
二果說:別這麼說,嫂子!醜人有醜福。我心裏有個人,你托人去給我說說。
書元嫂子說:好吧,你說,是盤絲洞裏的蜘蛛精呢,還是山窩裏的狐狸精?
翠兒子知道,是楊小群。二呆說。他說他討飯曾經討到楊小群那莊,看見小群了,她過去長得那麼俊,如今卻醜得像妖怪。她男人死了,一窩孩子,生活很困難,人也不正經,還能想個啥樣的人要她呢?
我對二呆的話感到惡心,我說:你胡說,二呆!小群怎麼不正經?
二呆賭咒:說瞎話我不是人!小群不正經!這是她莊上人對我說的。我想去找她,可是她不理我,說不認識我。她的老婆子也不讓我進門,用拐棍打我。所以我回來找你們,我明媒正娶,總對得起她了吧?翠兒子,你去替我說說,好吧?你對她說:我能養活她的全家,我會治病,是醫生。
書元一把揪住二呆的耳朵,說:你還吹!還吹!人都叫你丟盡了。
二呆一手護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拚命搖著:我不是吹,是真的。我討飯的時候碰到蔡抱一,他可憐我就教我學醫。可惜蔡抱一死了,要不你們去問問他。
書元氣得要打,被高凡攔住了。高凡說:讓我考考他,就知道他講的是真是假。
高凡讀書雜,對中醫中葯略微懂得一些。家裏人小毛小病的,他也能治了。還會點針灸,我曾送給他兩句打油詩:膽大妄爲高醫生,一針見血鬼神驚。他講出幾樣中草葯的名字,問二呆能治什麼病。二呆翻翻眼,也能講出來。看樣子確實學過一點東西。于是高凡勸書元:可以讓他試試,當個鄉下的“赤腳醫生”,也用不了多大本事,我還可以幫幫他。書元也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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