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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的淮河》第五章

第3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流淚的淮河第五章上一小節]

  可是二呆還是纏著我,叫我去給他向小群提qin,而且說,一定能成。我被他纏得沒法,心想回寶塔集看看也好,便半真半假地答應了。

  你回來得正好,我才到家,父qin就對我說,你大姊要回來過春節,明天你去汽車站接她吧!下了車還有幾十裏路,她一個人走著太孤寂。父qin說,大姊現在很苦。上頭有人到她家裏去找過她,要給周純一拿幾件yi服。來的人不肯透一點風聲,只對大姊說:別抱什麼幻想了,周純一這一輩子也別想回來了。大姊哭了幾天也就不哭了,說死了男人還有孩子,日子總得過下去。所以父母想接她回來過個年,安慰安慰她。

  萬萬沒想到,我在去汽車站的路上碰到了顧維舜和舍兒,他們說,玉兒今年回來過年,他們去車站接她。

  玉兒現在怎麼樣了呢?我問。

  顧維舜歎口氣,說:不好。迎波爸被打成“五·一六”了,玉兒又一直在“五·七幹校”,一家三口人三下裏扯著,玉兒苦呀!

  怎麼不讓二嬸帶著迎波到上海去呢?我問。

  顧維舜說:現在家裏哪能離開你二嬸?燒飯、洗yi、養ji、喂豬,有時還下地幹活。德兒還病著……

  怎麼德兒也生病了?我問。

  自從生了那個男孩,就一直身ti不好,是糖尿病,整天要吃喝,就是不見長肉,瘦成人幹子了!顧維舜說。

  顧維舜本人也瘦多了。過去他是一個非常精幹和幹淨的人,現在卻顯得破爛猥瑣了。棉襖的大襟上滿是油漬,腳下的棉鞋露出了棉花,像是烤火燒破的。記得我們小時候到他家裏去玩,他喜歡伸出手來和我比,看誰的手洗得幹淨,他喜歡洗頭、洗澡、修指甲,他洗臉不用肥皂而用堿,他把堿粉倒在手心裏,往臉皮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洗,我們奇怪他的臉皮爲什麼不會被擦破,反而擦得透亮了。可是現在他伸出來的手卻是一點也不幹淨了,手面上裂著血口于,指甲裏嵌滿了泥汙……舍兒倒是長得粗壯了,面se也好。光著的頭頂直冒熱氣。大冷天他只穿了一條單褲,赤著腳在結了冰的路上走著,球鞋拎在手裏。

  爲什麼不穿鞋啊,舍兒?我問。

  赤腳省鞋,又跑得快。舍兒回答。

  玉兒一下汽車就看到爸爸和弟弟了,她徑直朝他們走過去,好像沒有看見我。我叫了一聲“玉兒!”她有些意外,問我來幹什麼,我說接大姊,她只噢了一聲就不再理我。玉兒對人冷淡了!

  我接了大姊又與他們一起往回走。

  玉兒問爸爸:德兒的病怎麼樣了?現在的胰島素又貴又不好買,我只帶回來一盒。他爸說:還是那樣,一天要吃無數頓,醫生說吃多了不好,家裏人就把可吃的東西放起來,可是她偷著吃,說餓得受不了,家裏人不忍心,就由她吃了。

  玉兒說:我害怕德兒不行了……

  舍兒說:別說不吉利的話,她的兒子長得可好玩!又白又胖,不像爸也不像ma,叫“小孬子”。

  玉兒說:不是我說不吉利的話,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德兒穿了一身黑yi服站在我面前,我問她好了沒有,她背過身去抹眼淚。要不,我不會這麼急朝家裏趕……

  玉兒哽咽起來。她爸安慰她說:那是你想她了,姊mei的情分深,說不定她一見你就好了。

  我的大姊本來不愛說話,現在更不愛說話了。四十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我問她咋不帶個孩子來,她說路遠天冷,怕累壞了孩子,鄉qin們替她照顧著很好。

  來拿yi服的人沒說他們是哪個部門的?我問大姊。

  大姊搖搖頭:沒說。俺也沒問。

  沒說姊夫到底判了沒有?我又問。

  大姊又是搖頭:沒說。俺也沒問。

  到了和玉兒他們分手的時候,顧維舜說:到鄉下來看看吧!過去你們姊mei們常見面,如今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都有了自己的事了。德兒常常念叨你。

  我忍不住心裏一陣難受,答應他:一定去。

三十二

  顧維舜一家現在真正成了鄉下人,顧遠山老頭引以爲驕傲的書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生産隊裏給他們蓋了三間堂屋,一間廚房。玉兒mama領迎波睡東屋,顧維舜父子倆睡西屋。顧維舜和玉兒ma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早已習慣了分居生活。三間屋裏都放著盛糧食的泥巴囤,還放著犁耙一類的農具,顯得擠擠巴巴的,只是擺得還有點條理。這大概是他們和鄉下人唯一不同的地方了。

  顧維舜和舍兒每天下地幹活,舍兒還和婦女們一樣幹,不過每天的工分由六分長到八分半。顧維舜看稻田只能掙六分。父子倆雖然力氣小,不會幹,可是都很賣力。當然難免鬧點笑話,出點洋相,可是比起上海來的知識青年,卻算不了什麼了。上海知青才叫絕,推磨的時候,人家給他一副驢蒙眼,他們卻把自己的眼蒙上了,還問看不見怎麼推磨。

  村上人都說顧家人厚道,女隊長便派顧維舜幫助會計記記工分,算算帳,分分糧草什麼的,雖說不給加工分,可是得到的比幾個工分還要多。給他們家分東西的時候,會計把秤防往外移,秤杆子也翹得很高。

  在村裏的三家下放戶中,正兒八經地過日子的,只有顧維舜一家人。

  錢三文兩口子等于“五保戶”,生産隊不但供給他們糧草,每到冬夏兩季還要補助他們一點錢。村上人都把他們當累贅。錢三娘還算知趣,知道人家不喜歡自己,就像小老鼠似的在村裏走動,從不多言多語。她喂著兩只羊,每天到地裏割些草,拾點柴,其余的時間便只在家前屋後轉悠了。常常到玉兒ma這邊坐坐,有時也來借盅鹽,舀瓢shui,碰上吃飯的時候,玉兒ma也給她點吃的。錢三文可就叫人討厭了。每一次從外面宣傳回來,他都要吹,吃到了啥,見到了誰。他肺裏有病,走到哪裏痰就吐到哪裏。玉兒ma最怕他吐在自己門口,他一吐,她就拿竈底灰去蓋,他不但不爲此感到難爲情,反而說:你這麼勤快!我可以天天到這裏來吐痰了!玉兒ma也不客氣:你自己沒有家?我有工夫給你蓋痰,不如去掃豬圈!有一回,錢三娘拎shui時掉進溝裏了,玉兒ma拿了一根竹竿把她救了上來,錢三文還笑,問老伴現在下溝洗澡涼快不涼快。氣得玉兒ma對錢三文下了一道最後通碟:從今後再來我家串門子,我朝你身上潑尿shui

  黃山一家人也不比錢家好多少。黃山的老婆是集上人,不會幹鄉下活,又怕苦,三天兩頭往集上跑,兩口子經常打打鬧鬧。黃山原來也是讀書人,讀過兩年大學中文系,也是反右時犯下錯誤,給下放到農村來了,心裏也憋了許多氣,無心幹活。所以,他家的竈臺差不多天天是涼的。

  玉兒ma可不允許自己一家人像他們那樣生活,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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