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一從娘肚子裏出來就聽到顧遠山的名字了。以後又常常聽到父母和別人談起他,可是我對他的了解,今天和昨天一樣多,明天和前天一樣多。
顧遠山,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活著。我所以會認識他,因爲我和他的孫女玉兒是同學。玉兒常常對我說起她爺爺,語氣裏怨比愛多。
爺爺不喜歡女孩子讀書,玉兒說。爲什麼呢?不爲什麼,女孩子根本就不應該讀書嘛,只要認識柴米油鹽幾個大字就行了。而這幾個字,玉兒四歲的時候,爺爺就教給她了。爺爺還教了她怎樣走,怎樣坐:行如風,坐如鍾,睡如弓。玉兒也學會了。在縣裏上中學的時候,我和玉兒同睡一張鋪,她睡得就像一張弓,一張又小又軟的弓,看了叫人可憐。
我覺得顧遠山是個怪老頭,便想去看看他,只是有點怕。後來我想,怕什麼,他和我爺爺不是一樣的老頭嗎?他開一個雜貨鋪,我爺爺開一個棉布店,他吃的是從淮河裏挑來的,我爺爺吃的也是淮河的
。
爸說,不要,不要到顧遠山家裏去。這老頭古怪著呢!其實,他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大家都是喝一條河裏的
長大的,不過他多喝幾口下遊的
,我們多喝了幾口上遊的
,我們垮一點,他蠻一點。甯向南挪一千,不向北挪一磚。南方比北方好,這誰都知道。可是我們是從北向南挪,他卻是從南向北挪,我們現在比他們強多了。他忘不了他先前的祖先,什麼書香世家,高貴門第。可是他的祖先現在在哪裏?骨頭都生鏽了。
骨頭也會生鏽嗎?我問。當然,他的祖墳在河邊,早隨大漂到洪澤湖裏去了,骨頭經
一泡,還有不生鏽的!爸說。拾幾塊來看看就好了,我說。
打了我一下:淨胡說!
我更想去看看這個古怪的老頭了。可是玉兒父母早和老頭兒分了家,不住一塊了,我找不到機會。
我在大街上碰到了玉兒,見她匆匆地小跑,說爺爺叫她去買包子。這不就是賣包子的嗎?還往哪裏跑?我拉住她。她掙,說爺爺只吃姚啞吧店裏的包子,別家的他嫌不幹淨。姚啞吧死了呢?我問。姚啞吧比爺爺年輕,肯定是爺爺先死。只要爺爺不死,我就得去買姚啞吧的包子。玉兒恨恨地說。
不要聽他,就買這家的包子,他能吃出味兒不成?我挑唆玉兒。
好吧!玉兒咬了咬牙。
爲了給玉兒撐腰,我跟她一起把包子送到顧遠山家裏。
想不到顧遠山是一個漂亮的老頭兒!他長得白白淨淨,高高大大,眉眼很有神氣,穿一身月白竹布褲褂,一塵不染,頭發漆黑油亮,齊刷刷地梳向腦後。我們進門時,他正領著老婆孩子(他還有一個小兒子和一個小女兒,都是玉兒現在的祖母生的,玉兒的後祖母還年輕著呢!)坐在一張八仙桌前補破票子。桌子堆滿了破票子,顧遠山他們仔細地用漿糊和紙片把它們補好。實在拼不全的票子,他們就移花接木,把兩張完全一樣的半截票子接在一起,數票子的人只從一頭數,看不出來。缺了邊角的票子,他們用花紙片補上,乍一看,也和真的一樣。這不是騙人嗎?我說。騙人?顧遠山老頭不屑地看我一眼,我們顧家會騙人嗎?這票子都是買東西的人給我的,又不是我撕破的。不花出去,我不是白白吃虧?再說,他抽出一張兩個半截票子拼成的票子給我看,這兩半截都是左邊的,肯定還有兩半截右邊的,大家都拼起來,還是那麼多錢,又沒把一元的當作二元花。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麼,也要隨便說?我們顧家就不會這麼沒家教。
我爺爺教我不要騙人,我說。
你爺爺?你爺爺大字不識,剃頭的出身,我還不知道?剃刀削腳,下三流的行當!
我幾乎要哭了。而一哭,就可能罵人。這是我的脾氣。我會唱很多罵人的歌。這時,我就想唱:打麻線,吊野,姓李的姑娘不是好惹的。爺剃頭,爹削腳,頭毛腳皮你下鍋。頭毛纏住你咽喉,腳皮梗住你心窩。纏得你兩眼朝上翻,梗得你一命見閻羅。
但是,玉兒在擔心地看著我。我不能傷她的心,我和她太要好了。用的話說,我們姊
天生的有緣份。我家三姊
和她家三姊
花地排列在一起,正好是一個比一個大一歲。我大姊叫俊,她大姊叫美,我二姊叫賢,她二姊叫德,我叫翠,她叫玉兒。名字連起來也像
姊
。我常常尿
,一尿
,早上就不能起來上學,賴在被窩裏裝病,直到把被子悟幹。每逢這樣的時候,她也裝病,和我一起悟被窩。她總系不好褲帶,一次上課的時候褲帶開了,羞得哭起來,我給她系好了褲帶。星期天,我們常常一起挖荠菜。
爺爺,包子都涼了!玉兒要爲我解圍了。
顧遠山老頭應了一聲,站起來去洗手,用肥皂使勁地搓,盆裏的嘩啦嘩啦地響。包子是給他一個人吃的,別人都吃家裏蒸的馍。他洗手,又仔細地將手指一個個地看過,看洗幹淨了沒有,看完,才捏起一只包子往嘴裏送。
玉兒!這是誰家的包子?只吃了一口,老頭兒就喊起來了。
玉兒嚇得說不出話,我替她說,是姚啞吧店裏的。顧遠山不理我,叫玉兒說。玉兒嚇哭了。
小小年紀,學會騙人了!沒家教!都怪你沒家教,教出你這樣的孩子。你
一進顧家門,我就看她像個掃帚星。鬧分家,好!分出去了,就這樣敗壞我的家風。給我拿去換!
顧遠山的臉都漲紫了,他的老婆也在一旁幫腔,說他整天吹自己顧家老門老戶,教養出來的兒孫就是這份德行。我氣不過,便了一句:別人的包子裏包的是毒葯嗎?
比毒葯還壞!功夫不到,火候不到,又不幹淨。你們家的人當然能吃,可是我們家的人不能吃。孔子曰:食不厭精,你懂不懂?老頭子吼道,鼻子裏還哼哼地冷笑。
玉兒哭了,拿起包子回去找她,要錢給爺爺重買包子。她
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叫你不要去沾他!但還是給了玉兒錢,把那些包子留給自己吃,玉兒吃了一個,還給了我一個。我們都說味道好。
我發誓,從此以後不再見這個古怪的老頭了。
整整一個夏天沒下雨,河都快幹了。大人們都說,秋天要漲,一定是大
。果然,一到秋天,雨
就不停地下,下,下。我不知厲害,只是心裏急,不能出去玩,心裏悶得慌。
要生第四個孩子了,家裏忙得一團糟。害怕再生一個女孩,
爺爺天天禱告,一天到晚不著家的爸爸也不大出門了。我呆在家裏更覺得沒意思,天天站在房檐下,用手去接雨
,唱兒歌:老天爺,別下了,溝裏的王八長大了。老天爺聽不見,照舊下,下,下。
河漫到街上來了。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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