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戴厚英>流淚的淮河>第二章

《流淚的淮河》第二章

戴厚英作品

  

  今年一九四九年,解放大軍過江南,江南全ti老百姓,天天盼望自己兵。自己兵,自己兵,自己自己自己兵。

  我們天天扭,天天唱。大人們也扭,也唱。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能學得和我們一樣快。

  一切都好像是現成的。叫挂紅旗,一下子,家家都挂出了紅旗。叫貼領袖像,一下子,家家都貼上了領袖像。叫扭秧歌慶祝,一下子,家家都有了會扭秧歌的人。

  最有趣的是我nainai,天天也跟著唱,跟著扭,人家都叫她老瘋子。她說,我從小就喜歡唱戲,那時封建,不許唱。現在時興了,我就要過過瘾,再不唱,將來上天給老天爺當小老婆,又不能唱了。

  集上組織了宣傳隊,除了扭秧歌,還排戲,藍虎是隊長,主角是鎮長的小老婆,大家都叫她小蓮花,也不知她姓啥,她沒跟鎮長一起跑。小蓮花長得不好看,臉se黃巴巴的,像個大煙鬼,只有嘴好看,小,有點向裏癟,好像總是笑,又甜。她的嗓子好。聽說原來是大地方的戲子,被鎮長買回來的。

  我們常常去看排戲。那時候他們排《白毛女》。小蓮花演喜兒,藍虎演穆仁智。排到穆仁智糟蹋喜兒的時候,藍虎真的抱住小蓮花要qin嘴,嘻皮涎臉的,其他人還給他叫好。小蓮花滿臉蒼白,懇求藍虎:別鬧了,人家心裏亂得像八gu叉。藍虎說:那我就把八gu又給你拿掉吧!說著就動手,別人只是笑著起哄。小蓮花的眼淚都掉出來了。藍虎摟住她說:別難過,鎮長跑了,還有我呢!忘了他那個沒良心的人吧,丟下你跑了。小蓮花索xing哭了起來。

  這個宣傳隊很快就被解散了,因爲它成分不純,作風不正。鎮長被抓了回來,小蓮花自然受到管製。鎮長的哥哥、我們的校長也被抓起來了,因爲他是地主。

  區長召開大會,動員大家鬥惡霸地主。區長好年輕啊!聽說只有十七歲。矮敦敦的個子,濃眉大眼,有點像書元哥。可是他決不是書元,年紀不對,姓名也不對。他姓周,叫周純一。開會時大家都得去,全集的人都集中在集北頭的小學的cao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區長的嗓音響,手裏又拿個廣播喇叭,不是帶電的,就是喇叭。他說,爲了徹底解放勞動人民,一定要清算一切惡霸地主,向他們討還血債。對一切反動的家夥,都不能手軟,要殺掉他們。果然不久之後就殺了幾個人,說是一貫道的頭子,煽動反革命的。

  鎮長當然也是該殺的,因爲他是guodang反動派。這一點區長講得非常清楚。

  開宣判大會那天,我們學校作了動員,要求我們積極投入鬥爭。不要因爲他是校長的弟弟就不鬥了。校長也要鬥嘛!

  但是在家裏,我的爸爸和mama都對我說,不要多說話,人家舉手你舉手就行了。玉兒告訴我,她爸爸特地把她叫過去,叫她少和別人瞎鬧騰。鎮長是你兄弟的幹爹,也就是你的長輩,鎮長的哥哥是你的校長,也是你老師。天地君qin師,不論朝代怎麼變,時局怎麼走,都不會不敬的。我和玉兒聽了大人的話,都不敢積極。學校老師教我們唱批判的歌:“春季到來鬥爭大會開呀,惡霸楊孝伯《鎮長的名》呀,真是胎裏壞呀,爲作官爲發財,老百姓受災害呀!”還唱:“夏季到來老百姓喜開懷呀,地主楊忠伯(我們校長的名)呀,面善心裏壞呀,爲剝削爲壓迫,把我們來毒害呀!”我和玉兒都是只動嘴不出聲。

  那天來參加會的人真多,不少是楊家在鄉下的佃戶。我們坐得離主席臺很遠,聽不清佃戶們的控訴,只看見一個一個人跳上臺,或被別人扶上臺,都穿得破破爛爛的,又哭又叫,有的抓住楊孝伯的領子,有的打楊忠伯的耳光,還有人恨得咬他們。我、玉兒、小群坐在一起。我覺得小群直發抖。我和玉兒一邊一個擠緊小群,希望她別抖得那麼厲害。我小聲對她說,看來你爸和你大伯真壞,要不怎麼那麼多人恨他們?她點點頭說:是哩。又喊口號了,我們也喊吧!玉兒激動起來,拉起小群的手往上舉,我們三個人一起喊:打倒楊孝伯!打倒楊忠伯!打倒——!打倒——!大人們對我們的交待,我們全抛在腦後了。

  盡管我們事先已知道鎮長是要被槍斃的,但當聽到區長宣布“拉下去槍斃”的時候,還是一陣劇烈的心驚肉跳。老師知道我和玉兒是小群的朋友,又知道玉兒和小群有幹qin,所以事先布置我和玉兒好好地幫助小群站穩立場,讓我和玉兒一步也不要離開小群身邊。可是現在,我覺得自己的立場也站不穩了,tui直打戰。我看玉兒,嘴chun直抖。老師帶頭喊口號我們也聽不清了,只知道慌不疊地舉手,而小群,連手也舉不起來了。

  那時候槍斃人,還有些古風,先示衆後斬首。被殺者五花大綁地由幾個人拖著,在會場上繞一周之後再拉去槍斃。楊孝伯和楊忠伯被人拖著在場上飛跑,看樣于,他們連腳步也不會邁了。他們從我們隊伍前經過的時候,我好像感覺到楊孝伯朝小群看了一眼。究竟看了沒有?我也說不准確。因爲那時我的感覺完全錯亂了。只感到小群在把著我的胳膊拼命朝下墜,玉兒拽住小群的另一支胳膊,拼命朝上提,我們差不多要坐到地上了。不過,這都是幾秒鍾之間的事,不一會兒,便聽見一聲槍聲,什麼都結束了。許多人擁上去看,說怎麼只槍斃了一個呢?後來才知道,楊忠伯是陪斬,可是不久他也就死在監獄裏了。

  記不清我和玉兒是怎樣把小群送回家的了。一路上,很多人對小群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人還指指戳戳。幾個老太太偷偷地問我和玉兒:這孩子剛才也在?我們點點頭,她們便“噴噴噴”地直撮嘴,不知道是贊揚還是惋惜。

  送完小群,我和玉兒話也沒說就各自回家了。我nainai和爺爺詳詳細細地問我小群的情況,連說可憐,可憐,多好的一個丫頭,可別嚇壞了。nainai還說,才十來歲的孩子,何必去看殺人呢?我說,老師要訓練我們的立場呀!看我們能不能站穩立場。

  啥叫個立場?nainai問。

  立場就是站在哪裏。我說。

  站在哪裏?站在寶塔集呗!我一輩子沒離開過寶塔集,這就叫站穩立場吧?nainai說。

  不對,是講站在哪個階級的立場上。我說。

  啥叫個階級?nainai問。

  階級麼?階級還不懂嗎?就是說,有的人剝削人,有的人受剝削呗!我說。

  噢!你爺爺剃過頭,這算不算剝削人?nainai又問。

  哎呀,你瞎扯什麼呀?地主才剝削人。我都不耐煩了。

  噢,懂了!那我就是剝削階級。我是老天爺的小老婆,老天爺該是大地主了吧?nainai說。

  爺爺見我給nainai纏得沒辦法,就拉過我來,說:翠兒,累了,回屋歇……

流淚的淮河第二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第二章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