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塔集進入了社會主義。對于被
災弄得窮愁潦倒，疲憊不堪的人們來說，這自然是一個福音。一個個即將倒閉的小商店合並起來，組成合作商店，店主變成了“店員”，有固定工資，將來還有退休金。真所謂老有所養，少有所教，生老病死，皆有依靠了。
顧氏三兄弟中，不但老三積極，老大老二也積極起來。爲了入
，顧維舜把老婆的縫紉機都搬出去賣了。他成了一家合作商店的經理，月薪二十九元五角，雖然只有
囊大，他也滿足了。這一輩子，他只有一個心願，開一個像像樣樣的商店，爲自己一家掙個豐
足食，也顯示一下自己的才幹。他的精明是寶塔集上聞名的，算盤打得滴溜溜轉，又懂得重視商業信譽。只可惜以前一直沒有給他充分施展才能的機會，不是“匪”就是“”，他的小店像是波
上的小船，上下顛簸。
顧遠山不相信無
無故的人們湊在一起能做好生意。他警告兒子們少起勁兒。可是沒有一個聽他的。三兒子現在是寶塔集工商聯合會的主任了，動不動就說父保守什麼的。大兒子、二兒子不和父硬頂，只把責任往“上頭”推：上頭叫合作啦，您老人家有話找上頭說去。大家都合作了，俺們本小利微能抗得住嗎？走著瞧就是了。
就這麼走著走著，也走兩年了。沒覺得什麼不好，習慣了，好像本來就該這麼走似的。
社會主義好。
玉兒姨
在勞改隊裏蹲了三年，鬼神也害怕了，不再來找她，她就給放了出來。回來的時候，人們發現，她反而胖了。爲什麼呢？有人問她。她說：哎呀，我那病，可折騰人了！上來一次就要耗掉我多少精力，哪有不瘦的？病一好，我吃的東西都歸我自己，鬼神不來爭份兒了，我自然就胖起來了。大家都覺得有理。回來以後不能靠鬼神賺錢了，便讓她到鄉下種地。日子過得倒還可以。
可是這幾天不大安甯了，鄉下幹部動員大家罵幹部咧，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來找外甥維堯和維舜商量。
維舜和維禹都到縣裏開會去了，問維堯等于問土牆。他說，只聽說要整風，沒聽說要罵幹部。姨說，沒聽過你講的那兩個字，隊上幹部只動員社員罵領導，罵幹部。說這是
的號召。
玉兒
說：我不信，還有號召罵人的？
姨說：你看看，我這麼大歲數了，還會胡說嗎？
那人家咋說你咋說，比人家少說幾句就是了。玉兒說，可不敢胡講啊！知道楊大傻子的事嗎？這孩子從小缺心眼兒，傻傻乎乎的。他爹楊忠怕死了以後，他就天天和一幫半大孩子拾柴禾，不知憂也不知愁。誰能想到他會犯事，給抓了起來呢！這事，我現在想起來還害怕。那天，大傻子正在俺院裏跟舍兒玩，來了個民兵，說走，走，上區裏去。就把他帶走了。我也沒想到會出事兒。過一會兒，街道通知去開會，也沒說啥事。我路上碰上傻子和小群，傻子說，啥會吔？俺傻子不是去了嗎？非要我去不可？我們幾個人一進會場，呀，嚇死人，大傻子五花大綁地站在一個草臺子上，跟他站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半大孩子，也都綁著。傻子嚇得一屁坐在地上起不來，我和小群硬把她拉起來的。
聽說是反革命，是吧？顧維堯說。
沒講反革命！說是他們三個小孩要組織日月。小孩子懂個啥？禍就出在嘴上。三個小孩天天在一起拾柴禾，累了，就睡在野地裏雲天霧地裏扯，這個說，咱們天天太陽不出就出來，月亮出了才回去，淨跟太陽月亮搭伴了，像個日月吧？那個說，對，我就是日月的主席。這個說，我封你當外交部長吧！那個說，那我就當內交部長。就這，大路上講話，草棵裏有人，有人就當了真。三個孩子，一個個判了六年的刑。玉兒說。
姨連連歎息：可憐小孩子家，和二呆年紀差不多吧！我是說，不能亂說。可是俺鄉裏也有像傻子那樣的人，幹部一號召，他就上勁了。
誰呀？玉兒問。
拐
子。姨說，這小子從小生過病，落下個拐，三十多歲了，還娶不上老婆。那天隊裏開會，隨便隊長怎麼動員都沒人敢罵領導。咳，他站起來，緊緊褲帶，說，俺來罵兩句。隊長說，好，你罵吧！他說，俺想跟省長的閨女睡覺。我的呀，把大家笑死了！
顧維堯和玉兒也笑了起來。玉兒一邊笑一邊說：哎呀，還緊緊褲帶！
姨說：還有一個跟著唱的呢！也是仗著成分好。他說，你們隊部裏挂那麼多人像幹什麼？一個個胡子拉碴的，俺們都叫不出名字來。幹部問他指哪一個，他指指一張像：就是他！胡子把嘴
都遮住了，咋喝稀飯呢？有人對他說，那是恩格斯，外
人，人家不喝稀飯，吃面包。他還硬爭：俺不信，外人不喝稀飯！他們就那麼笨？
玉兒說：這個主兒說得也對。敬一個人頭像不就夠了？敬多了就不靈了。過去堂屋裏挂菩薩像，也是只挂一個。
姨歎了一口氣說：唉！我也不知道啥是個對，啥是個錯。罵錯了不得了，不罵呢，又說你不響應號召。
玉兒說：就說你有過錯誤，跟別人不一樣。
說了呀！姨說，可是人家說，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要響應的號召。
顧維堯說：那你就等著老二和老三回來吧！他們去縣裏開會已經好多天了，也該回來了。
姨住了下來。
姨和玉兒敘了半夜的話，正要吹燈睡下，聽見幾聲輕輕的敲門聲，便問：這麼晚誰還來呢？玉兒說：你耳朵背了吧？我沒聽見啥。可是馬上，她便聽見顧維舜的聲音：是我，是我！她嚇了一大跳，怎麼半夜回來了？
玉兒一開門，顧維舜卑狠地站在門口呢！月光下簡直像個鬼。等他走進來一看，更嚇人啦，頭發胡子都長長的，人瘦得走了形，再加上滿身的泥，不像人形了。
這是怎麼啦？玉兒問。
出了大事了！顧維舜上牙打著下牙。
啥大事把你弄成這樣？玉兒大聲地問。
別大聲，讓人聽見了！顧維舜說。
咋哩？作賊啦？玉兒問。
比作賊還孬，成了右派分子啦。顧維舜說。
啥？右派分子？是個啥東西？玉兒的聲音仍然很大。
哎呀，你小聲點呀！丟人。我白天不敢回來，在三裏莊等到天黑才回來的。顧維舜的嗓子都硬了。
玉兒也不耐煩了：啥事，你說麼！
顧維舜什麼也說不清。只說，沒啥好說的，反正，反正從今以後啥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是敵人了。他一邊說一邊抖，站也站不穩了。
姨連忙讓他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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