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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的淮河》第三章

第2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流淚的淮河第三章上一小節]給他蓋上被子:春寒呀,別是凍病了。

  顧維舜在被子裏還是抖:不,不是病,那天,就是劃我右派的那天,我抖了一夜呢,害怕呀……

  你倒是說說,啥叫右派呀!玉兒ma還是要問。

  右派就是反dang反社會主義的人。顧維舜說。

  啥?玉兒ma驚奇了。你反dang反社會主義?寶塔集上誰不知道,你是大積極分子呀!天天宣傳社會主義好,都快變成學話的八哥兒了。

  那是假的……顧維舜說。

  假的?玉兒ma問。

  人家說我是裝的。

  你就承認了。

  不承認怎麼辦呢?

  你呀!現在咋辦呢?會把你抓起來嗎?

  不抓,叫我回來改造。

  咋改造?

  降職,經理不當了。降薪,拿二十五元五角。

  好哇,好!這就是你積極的好chu。我說過吧!咱不是那塊料,讓人家幹去。你不聽,一定要幹,說大家公推你,上頭看得起你。公推你,看得起你,就叫你當右派呀!玉兒ma發起火來。

  光當右派就好了!顧維舜說,還要查曆史呢!哎,舍兒ma,你說,我是不是guodang員呀?

  問我?我咋知道?你入沒入guodang,自己不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呀!可是他們說我是的,說一張表上有我的名字。這難道是真的嗎?要是真的,我自己咋會不知道?我的支部書記是誰?爲啥不叫我過組織生活呢?

  玉兒ma跺起腳來:誰這麼坑人呀?坑人不能這麼坑呀!維禹呢?他沒事吧?

  維禹也受了牽連,工商聯主任撤了,叫他到河口鎮供銷社當營業員,馬上就得走。

  玉兒ma哭起來:你們弟兄混得像個啥?

  姨nainai渾身抖動起來,眼睛上翻,沒等顧維舜夫婦注意到她,她就撲通睡倒在地了。顧維舜連忙跳下chuang去拉,叫著姨,姨,不能呀!哪裏拉得起?嚇得顧維舜一口吹滅燈,輕輕地叫著:要命啊!

  我不是你們的姨,我是你們的ma……姨nainai輕聲地唱起來。

  顧維舜夫婦連忙跪下,叩頭,小聲地求告:求你老人家保佑

  叫聲我兒你聽清,你的命裏有災星。姨nainai繼續唱著。

  災星來自哪方?顧維舜問。

  南邊有個狐狸精,狐狸精便是那災星……

  玉兒ma毛發倒豎了,她連連叩頭:幾天以前,我是看見一條黃鼠狼從屋裏跑出去,可是我沒敢動它呀!

  姨nainai又唱道:災星本是命中定,害怕躲藏都無用。

  那咋辦呢?顧維舜夫妻問。

  心字頭上一把刀,凡事你要學會忍……

  舍兒不知啥時候也醒了,他赤著腳下了chuang,站在爸爸mama的身後,睜大一雙驚恐的眼睛。顧維舜伸出一只手,按按他的頭,要他跪下,他也順從地跪下了!

  ma!保佑他吧,你的qin孫子,舍兒……顧維舜又向姨nainai深深地叩個頭,低聲哭了起來。

十七

  像得了傳染病似的,顧維舜劃成右派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寶塔集又生出十來個右派來。玉兒ma不再埋怨顧維舜了,她說:我想通了,時局走到這一步,大家都該當右派。右派不爲醜,你家有來我家有。少掙幾元錢就是了。

  可是顧遠山不原諒兒子。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當初我就警告過你們,不要當什麼幹部。全當耳旁風!現在不是證實了我的話?我對你們說吧,這才是開頭呢,從今以後別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特別是你,維禹,你這些年大運和流年都不利……

  一家人都被他講得心煩,但又沒法反駁他。是的,他說得對。今年一開頭他就說過了,維舜今年流年不利,以不說不動爲好。也不知他是憑什麼算出來的,就憑那一本破黃曆?

  顧維禹辦好了一切交接手續,就要搬往河口鎮了。顧維舜心裏難過得不行,說,要流放也該流放我,怎麼輪上老三呢?搬家的頭一天晚上,他跑到維禹家裏,向維禹的妻子一連說了好幾個對不住,真恨不得要叩頭了。維禹說,二哥,我看你現在還沒有明白過來。我現在明白了,老爺說得有道理,咱兄弟在集上太惹眼了。一惹眼就遭人妒,就要闖禍。人家要把我弄到河口鎮去,是防止我在寶塔集東山再起。這也好,老爺說我生來短命,說不定這一次搬家就把我的命變過來了。人挪活,樹挪死嘛!維禹的妻子舍不得離開寶塔集,說本來從縣城到這裏,就已覺得小,現在要去的河口鎮那就更小了。他對她說:要那麼大的地方幹什麼?地方小,我到哪裏去你都能找到,我就不敢在外面找相好。妻子被他逗笑了:相好?看你那長相!

  顧維舜的臉上這才有了一點笑。

  第二天一早,維禹兩口子要動身了,一家人都來送,只是不見顧遠山和維舜。顧遠山自不必說,是不肯送,流放外地,啥光彩的事?還要送!他叫一家人都不要送的。可是維舜呢?玉兒ma說,他這幾天就念叨著這一件事,今天天不亮就起來出門了,我只當他到老三家裏來了,會到哪裏去呢?算了,別等他啦,自從當上右派,就像掉了魂似的,好像連心肝都叫人掏去了。

  原來顧維舜在集頭上等著。維禹兩口子的行李車一到,他就迎上來,接過車把拉著,一雙眼紅紅的,好像哭過了。

  玉兒ma沒好氣:跟誰鑽稱稈地去了?難分難舍,眼泡都哭紅了!

  顧維舜說:誰還有心腸跟你說笑話!

  玉兒ma說:說笑話?我有心腸說笑話?一家人爲你cao心,知道你是投河了,還是上吊啦?說著說著,她的眼圈紅了。

  維禹說:二嫂,二嫂,別說了。二哥,你上哪裏去了嗎?該跟家裏說一聲啊!

  維舜說:我去給母qin上墳了,求她老人家原諒,我沒照顧好你,還連累了你……

  維禹兩口子的眼圈也紅了。

  維禹說:二哥!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你和大哥雖然與我不是同母所生,可是對我一直沒有一點外意。別說受了這麼一點連累,就是連累再大,我也不怪你。我母qin對你和大哥不好,我心裏明白。她老人家的不是,我替她承擔啦,也求你和大哥原諒

  咋說這些!玉兒ma哭起來了。

  誰也不再說話。一支流淚的隊伍,一支沈默的隊伍。拉著一架車的家當,在揚著塵土的路上緩緩地走,走,走。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全低著頭。怕遇上熟人,怕看見生人。太陽像往常一樣從東方升起,照著他們的脊背和脖頸,照著他們拉著的家具雜物,照著他們身後的塵土。塵土在陽光下閃爍,五顔六se,比他們的臉se美麗得多。他們靠著路旁的樹蔭走。陽光透過疏疏的樹葉投射過來,結成一張網,將他們罩住。他們走,網也走……

  顧維堯和顧維舜一直把兄弟送到河口鎮才回頭。回到家裏已經黑透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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