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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淚的淮河》第四章

戴厚英作品

  

二十一

  我下鄉趕上了大躍進年代。

  隊長是一個年輕人,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在村裏輩分很高,瘋老頭稱他兄弟,我和書元就要稱他叔了。他沒有爲難我,只是看見我的時候皺了皺眉頭。原來你長得這樣!這樣能幹啥?大煉鋼鐵?大修shui利?要麼去食堂吧?他對我說話的時候,眼睛只看書元。書元說,就去食堂吧!

  鄉下也要辦食堂了嗎?我問。我知道,自今年秋天某地辦了一個食堂以後,全guo都刮起了大辦食堂的熱風,寶塔集也正准備著呢!nainai想不通,說女人女人,就要在家裏燒鍋做飯,不做飯,幹啥?吃飽了等餓?扯老婆she子翻瞎話?來動員的人說:舊腦筋了,老nainai,現在婦女能頂半邊天了,能幹的事情很多,大辦鋼鐵,大辦糧食,大辦……消滅四害!nainai還是咂嘴,說男人女人不歸家,不是一家人卻一個鍋裏挖勺子,早晚要出事的。也不知寶塔集的食堂到底辦不辦。

  隊長長著一對精明的小眼睛,看人的時候喜歡將目光往下射,而且總帶著幾分嘲諷的味道。他只用這種目光掃了我一下,我便臉紅了,我覺得他在說: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連這也不知道?但他沒有這樣說,而是又將目光射向書元,說:都得辦。caoma,啥事?急得不能行,限時限刻。農民不種地,去砸鍋煉鐵;女人不做飯,去吃食堂。要那麼多的鋼幹啥,沒有糧食能吃鋼嗎?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吐口shui,不知是由于唾液太多,還是感情的表露。

  我說,鋼鐵是工業化的基礎。沒有鋼鐵什麼也辦不成。

  熊!我看是瞎折騰。辦,辦食堂!隊長說。

  竈呢?家家的竈都要拆?書元問。

  不拆能行嗎?要來檢查的。說竈土肥田,積肥和大辦食堂可以互相促進。我們要留幾家竈,其余都拆了吧。隊長說。

  我當上了燒飯師傅,開始在竈下燒火,後來站在寓口打飯。我打飯認碗不認人,不論是幹部還是社員,一律公平對待,社員都說我不錯。可是不到一個月,我就被從食堂調開了。上頭來人視察,知道我是一個右派分子,說太危險了,要是她在飯菜裏放毒怎麼辦?隊長太缺乏階級警惕xing了。隊長又在背後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句“熊!”,但還是把我撤了下來。不撤不行,他說,他們還要來查的。要是這件事讓他給抓住了辮子,其余的事都要被他們抓住了。多少事上我都把他們哄過去了,比方拆村並村,說是爲了反對宗法製,一定要把張莊的人搬幾家到李莊,李莊的人搬幾家到趙莊。弄得亂七八糟,多少人坐在自己房基上哭,房子硬給扒了!我沒幹,我對他們說,我們隊一共十幾人家,已經有三戶外來人了,我把書元算成兩戶,你來了,又是一戶。他們知道個屁!

  我又被派去放牛,和瘋大爺在一起。瘋大爺很照顧我,除了叫我幫他鍘草,旁的活都不叫我幹。所以我湊合著還能幹下去。隊上人一個個都忙得腳底板不沾地,我和瘋大爺算是比較清閑的。有時候,還有說閑話的工夫。我發現,瘋大爺肚子裏裝滿了故事,特別是關于撚軍的。他叫撚軍的頭目張樂行爲“樂老頭”,好像qin得沒出五服。我問他書元可不可能是張樂行的後代,他說:扯他的淡!樂老頭一家差不多都死絕了,慘哪!同治二年,樂老頭率領一千多人馬和清朝僧格林沁決戰,敗了,只領了二十多人跑到老撚子李小四家去避難,誰知道李小四這個孬種已經投降了,跑到朝廷去告密,第二天天不亮,樂老頭他們就被抓了,不幾天,就被殺了。樂老頭被淩遲,淩遲,懂嗎?

  我點點頭。他還要解釋:

  大卸八塊呀!淩遲之前,還用一根鐵鈎子從樂老頭屁眼兒裏捅進去,把他的腸子一古腦兒勾出來……慘哪!造反?造反就落得這個下場。

  我想起自己看見過的殺人景象,身上起了一層ji皮疙瘩。

  樂老頭只有一個兒子,死了。他的兄弟張敏行有五個兒子,也都死了,只有第三個兒子張琛留下了一條根——他的兒子張本立。這條根留下來也不容易呀。當時,張琛的老婆侯氏被關在毫州監獄,正懷著身孕,朝廷說,要是生個女孩,就只殺侯氏,放嬰兒一條生路,要是生個男孩,就和他娘一起chu死。毫州有個姓段的大戶,和樂老頭不錯,便去買通看管侯氏的獄吏,對他說,要是侯氏生了男孩,你把他抱給我,我有重謝;要是你報了官,讓張氏斷了根,看我怎麼治你。結果那獄吏幫了忙。聽老輩人說,侯氏分娩那天,段大戶到獄中去領那男孩,他把血糊流拉的小孩托在手裏——他故意不洗,一路走,一路叫,看,女孩,女孩!一來那孩子太髒,沒人願意細看,二來段大戶用大拇指按住了孩子的小鳥兒,就混過去了。等到官府害怕上當,想到再查的時候,小孩子已經送走,那段大戶也自盡了。他怕官府報複呀!張本立在別人家裏養活到十幾歲,才知道自己的家世,歸回張老家。後來他爲自己屈死的先人下葬,多少頂棺材呀,可憐裏面全是空的,屍首早爛了!慘呀!造反就落得這個下場!

  這樣說,書元不可能是張樂行的後代。我說。

  那敢情。不過那時姓張的人多,大都跟樂老頭造了反,以後七零八落,誰知道誰跑到哪裏去了?瘋大爺說。

  瘋大爺的故事,激起了我研究撚軍的興趣。但是現在,當然談不上什麼研究,我唯一的任務是勞動改造。

  一天,我剛剛和瘋大爺一起清除了牛欄,滿tui的牛糞,渾身的草,兩個小辮子也散了。找不到頭繩,也找不到橡皮筋,我便拾起兩根稻草把辮子紮上了。正想到溝邊去洗洗手臉,有人在背後叫住了我。天呀,高凡來了!

  我把腳往地皮裏蹭,手朝身後邊背。一個姑娘在這種情況下會見情人,誰能說出是什麼滋味?眼淚在我眼圈裏轉,我拼命忍住,不讓它掉下來。

  爲什麼不和我打個招呼就來了?我問他。

  打招呼怕你不見我。這些時候,你信裏都寫些什麼呀?我還是那句話,你就是當了右派分子,還是我的好朋友。我畢業了,已經分配,我要求到雲南邊區去。我想跟你結婚,然後把你帶到雲南去。他說。

  我不知所措。我還沒有想到過結婚的可能。只有在夜深人靜,睡在那松軟的草鋪上,聽著外間兩個男人的鼾聲的時候,我才會想到這種事上來,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的想法罷了。隊長說,可以給我另外蓋間屋,我不肯,覺得住在書元家安全。隊上有個討不起老婆的人,常常往人家婦女家裏鑽,人家的丈夫在家的時候他也去。被人抓住了,便給他一頓打,打得可憐,叫他叫爹便叫爹,叫他裝驢叫便裝驢叫。可是臉上的青塊未消,他的毛病又犯了。隊長拉著他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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