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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11節

戴厚英作品

  李宜甯:朋友,像我這樣生活吧!

  我們做中學教師的人,除了生病是不會有什麼空閑的。其實就是生點小病也空不下來。總想做點家務。我感冒三天了,高燒到39℃,醫生開了幾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頭暈,渾身無力。一新上班的時候一再囑我好好休息,我還是強撐著拿起了剛剛結了一半的女兒歡歡的毛線yi。一新已經承擔了一大半家務。如果我請求他學著結毛線來減輕我的負擔,他也會答應的。可是我這個做妻子的怎麼好意思這麼做呢?就這,他廠裏的同事們已經笑他患了“妻管嚴”了。他平時連玩玩的時間都沒有,而他還只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青年人啊!

  孫悅在門口叫門。她這個人很少在白天串門子。雖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還是每天到系辦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時間就坐在家裏備課。她教外guo文學。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讀過多少遍了,上課前還是要重新看,重新編講義。最近,她對西方現代派文學著了迷,說是也有值得學習和借鑒的地方,應該讓青年們了解。這個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創傷,一肚子的心事,滿腦子的矛盾和疑問,可是工作起來卻還是一gu子牛勁兒,比男人還狠。隨便什麼工作,交到她手裏總是保險的。我有時忍不住責備她:“你追求了半輩子,一心爲革命而獻身,從不向人民和組織伸手。可是現在你追求到什麼啦?誰承認你爲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犧牲?誰能對你作出公正的評價?而你的青春、愛情和家庭卻全都作爲代價交付出去了,連個收條都沒有。你還不學點乖嗎?還是不甘寂寞嗎?”她不生氣,也不辯解,只是歎口氣說:“沒有辦法,努力工作,這已經是一種習慣了。活著,就要爲人民作點事情。”“人民需要你嗎?”我有時這樣尖刻地問她,明明知道她會難過,我還要這樣問她。我總想把她從迷惘中驚醒,要她不要再上當。每逢這樣的時候,她就沈默,或者用兩句古詩作答:“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聽了這話,我也感到心裏難過。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們是同時代人,走過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麼上午來了?難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還不知道你生病呢!心裏煩悶,出來走走。路過你家門,就想碰碰運氣。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進門就解釋道。她有點推伴。

  我讓她自己泡茶,在我chuang邊坐下,談談叫她煩悶的那些事。她低著頭、紅著臉,一件一件地倒了出來:趙振環的忏悔,許恒忠的追求,何荊夫的態度,還有憾憾的早熟。講完,她擡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我:

  “宜甯,我本來想悶在心裏什麼人也不說,可是實在悶得難受。人的心靈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會窒息。可是我向誰去說呢?女兒還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甯,你說我該怎麼辦?爲什麼我想像別人一樣過平靜的生活,而總得不到這種生活呢?難道我是壞女人,不配得到平靜和安甯?可是真正的壞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問題就在這裏。她心裏比我還明白,可是她偏偏來問我。她一定要從我的嘴裏聽到她自己的看法。我當然也會說的,不說心裏急。下面這些話,我不知對她說過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說了:

  “因爲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標准,因爲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這在今天是很不現實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開,你就會從矛盾中解tuo出來。從天上降到地上來吧!講究實際就能幸福。”

  “你說什麼?把精神和生活分開?那人不就成爲動物了嗎?”像往常一樣,她還是吃驚地問。

  她總是這樣,要我充當她的另一個“自我”與她的“自我”進行辯論。我確實擔得起這個角se,因爲我也常常把她當做我的另一個“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裏已經爭得主導地位的“自我”,在她那裏還受到壓抑和抵抗。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滿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與她進行哲理上的辯論,雖然我是學哲學的,又是政治教師,我對這一類問題卻比任何人都厭惡。我當然懂得,人沒有了精神就會成爲動物。我多麼害怕把人降低到動物的shui准。小時候去公園,看見老猴子抱著小猴子qin了又qin,我心裏直難受:猴子爲什麼像人啊!人是最高貴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無法擺tuo動物的命運的。我幾乎時時,chuchu看到動物界的原則在人類社會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該像猴子,還是猴子不該像人了。我不想去傷這份腦筋!可是孫悅卻爲此而苦惱!我要對她單刀直入,讓她把心裏的亂麻都掏出來,然後就給它一個快刀斬亂麻。我不能讓她這樣長期陷入痛苦中。我對她說:

  “咱們不要高談闊論了。我喜歡就事論事。現在討論是否寬恕趙振環沒什麼現實意義。你又不能與他複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見心不煩。再說,他是眼前過得不好才會想到你的。這種忏悔一錢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與許恒忠的關系發展到什麼程度了。我也聽到一點風聲呢!”

  “我早就拒絕他了。憾憾不喜歡他。”

  “你呢?你喜歡他嗎?”

  “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黴的時候。”

  “比他更可憐的人還有很多,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幾個?”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說過,我已經明確地拒絕他了。他要來,我能把他趕出去嗎?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臉紅了。

  “如果你的拒絕十分明確,他就不會來了。說實話,小孫,你是不是准備接受許恒忠?”我單刀直入地問。

  “啊,不!”她條件反射似地跳了起來。“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我可憐他,有時候還討厭他。……說實話,宜甯,偶然也出現過與他湊合在一起的念頭,這樣我就可以斷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經想盡量從許恒忠身上找出一點可愛的地方來,比方,他很善于創造家庭生活的氛圍。可是不行,産生了一點點喜悅之後立即就是厭惡。他說他寄希望于我的好心,我告訴他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那麼,就聽我的話,把這個許恒忠從你的帳冊上劃掉吧!你和他沒有關系。你不用爲許恒忠擔心,只要你態度堅決,他很快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別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過想從高檔選起罷了。他的問題好解決,包在我身上。”

  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紹所的老板娘呢!”

  隨便像什麼吧!真正開個婚姻介紹所也不壞。由我去“湊合”說不定比別人還好一點呢!我還是抓住孫悅:“談談你對何荊夫的看法吧!”

  “我喜歡過他。”

  “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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