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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19節

第3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人啊,人!第19節上一小節]我只在心裏這樣叫過他。可是今天,我想當面這樣叫他,當衆這樣叫他。他走了,他聽不見我這樣叫他了。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正在向我走來,朝我伸出顫顫巍巍的雙手:“憾憾,憾憾!扶我一把,我老了!可是我還得和過去告別,爬上那座高山。”可憐的爸爸,憾憾來了,來扶你一把,扶著你一直爬到山頂上。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向我走來,朝我伸出顫顫巍巍的一雙手:“憾憾,憾憾!快把我撐住,前面那座山好像要倒下來,把我壓倒啦!”qin愛的mama,我來了!憾憾一定撐著你走得遠遠的,再不會看見那座山啦!

  他們講的是一座山啊!

  兩雙手抓住我的兩只臂膀,我被扯成了兩半,我的心碎啦!爸爸,mama,你們爲什麼不能向著一個方向、走在一條路上呢?你們爲什麼要分開呢?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你們要是不結婚,不生下一個可憐的環環——憾憾,該多好啊!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往下掉。何叔叔總是用手指給我抹去眼淚。我拉住何叔叔的手,叫:“何叔叔!”哭得更歡了。

  何叔叔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把身子往chuang欄杆上用力一靠,同時把手伸在枕頭下面,握住了一件什麼東西。我歪歪頭,看見是他的旱煙袋。

  mama把旱煙袋還給何叔叔了?爲什麼呢?難道是爲了爸爸?mama心裏還有爸爸?不,不會!mama說了,永遠不會原諒他。那麼,是何叔叔自己要回來的?又爲什麼呢?難道是爲了要mama原諒爸爸,重新和爸爸和好?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是我碰見的最好最好的人!

  “這個孫老師,我真不明白她!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她給chu理成這個樣子!她自己痛苦,孩子痛苦,趙振環痛苦,你也痛苦!”

  “奚望,不許亂說!”何叔叔嚴厲地對奚望說。

  “是這樣嘛!我看說到底,她在感情上還有不少自私的成分,爲自己想得太多啦!”奚望不服氣地爭辯說。

  說mama自私?不對!我要保護qin愛的mama:“她爲我犧牲了一切!你才自私!要你管這些事了嗎?”我對奚望發火地說。

  奚望裝出大人不見小人怪的樣子對我搖頭歎氣說:“你呀,小憾憾,還是不懂。父母對兒女付出一切,這是他們對社會應盡的責任。我們將來有了兒女,也會這樣做的。這是義務,不是犧牲。把義務看成犧牲,就會産生自私的感情。”

  新鮮!什麼義務和責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mama愛我。是從心眼裏愛,並不是什麼人強迫她盡義務。要是義務,爲什麼有的父母就不盡這義務呢?我才不信他那一套!他是故意編出一套理論來批判我mama的。mama已經受了那麼多的批判,還要你奚望再來批一頓嗎?我不容許!我說不出大道理,但是一定要刺這個奚望一下子,刺得他痛得嗷嗷叫,不敢再說廢話。我對他說:

  “哼!你只會說大話!我問你,兒女對父母有沒有責任呢?你爲什麼不盡責任?想想你是怎樣對待你的爸爸的吧!還說人家!”

  奚望眼睛裏的火花暗淡了。我聽見他歎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他把眼鏡慢慢地往上推了推,十分溫和地對我說:“小憾憾,你真厲害呀!我傷了你的心,你也要傷我的心,是不是?”

  他什麼都能猜出來,他才比我大幾歲?稀奇!

  “要是我的爸爸能夠這樣對我說:‘望兒,爸爸有過錯,但是爸爸現在要改正啦!你來幫助爸爸吧!’我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我不但會向他伸出雙手,還會心甘情願地趴下:‘爸爸,這裏有個shui窪,踩在我的背上過去吧!’可是爸爸並不認爲他有什麼過錯。要知道,他對不起的不是他的妻子兒女,而是dang,人民,曆史!可是他不認爲自己有錯。洶湧澎湃的時代chao流快要把他沖到沙灘上了,他還在幻想中把自己塑造成爲英雄,又是擺手,又是頓腳地命令那不可阻擋的chao流:‘快退下!錯了道啦!快退下!’唉,叫人看了又可恨又可憐啊!要是我能夠,我就狠狠地推他一把,要麼把他推到時代的langchao裏去,讓他喝幾口shui,跟著遊向前方;要麼把他推到一塊樹蔭下,讓他好好休息。可是,我沒有這樣的力量……”

  我覺得奚望的這段話像詩歌一樣,有一種不可抵禦的力量,直往人心裏鑽!我沒有見過他爸爸,但是我相信他爸爸就是那個樣兒!一個幹巴巴的老頭兒,鼓起了腮幫子站在大海邊,搖手頓腳地命令正在往岸上飛卷的chaoshui:“快退下,錯了道啦!快退下!”嘩嘩的海chao嗆了他一嘴鹹shui、泡沫,呼呼的海風把他的腮幫子吹得凹了下去。他喊不出來了……嘻嘻!思想僵化!奚望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奚望今天總算承認了。這個奚望很不錯,我剛剛對他太凶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笑了。

  可是mama爲什麼不能像奚望這樣看待我爸爸呢?

  “你說,我mama自私嗎?”我問何叔叔。

  何叔叔已經把煙袋從枕頭底下拿出來了。他手裏握著煙袋杆,把煙荷包翻來覆去地看。聽了我的話,又把我看了又看,然後才說了一句話:“你應該timama。她有她的苦chu。”

  我感到高興。何叔叔沒有批評我mama。我希望他們:爸爸、mama、何叔叔,誰也不要批評誰。

  奚望好像不同意何叔叔的意見。他看了何叔叔一眼,想說什麼。可是何叔叔對他看了看,他就不說了。但還是直搖頭。何叔叔見他那個樣子,就笑笑對他說:“你呀,太急了。對于曆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只能用曆史的眼光去對待它。”

  “可是,究竟應該由誰來承擔曆史的重負呢?下一代嗎?”奚望問。他像一只好鬥的公ji,一到爭論的時候,精神就來了。

  “下一代肩上的責任已經夠重了。曆史的車輪主要靠你們推動呢!”何叔叔回答。

  “可是,現在的事實卻是,我們這一代,還有憾憾這一代,都在分擔父母的苦難。我們不斷聽到教訓:你們要ti諒上一代,你們要ti諒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ti諒下一代嗎?父母ti諒自己的子女嗎?”奚望說。

  他幹麼那麼激動?他把我當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認爲他說得對。我們做兒女的有做兒女的苦chu。“你還小!”mama總是這樣對我說。可是想想你們自己十五歲的時候,是不是也遇到過像我所遇到的這麼複雜的問題?書上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種了什麼啦?我什麼也沒有種。我還跟著大人學走路呢!可是我的籃子裏已經裝滿了苦瓜,沈甸甸的,扛也扛不動。都是大人種的。那張撕碎了的照片,還有今天這封信!說這是曆史。曆史是什麼?我沒有看見過它,也沒有跟它打過交道。可是它卻直往我肩膀上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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