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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20節

戴厚英作品

  何荊夫:父qinnaishui也是血變的。

  奚望看到憾憾只用眼睛瞅他,意識到什麼,便對我眨眨眼睛說:“我還有事呢!憾憾,你在這裏多玩一會兒吧!”說罷,站起來就走了。憾憾連忙跟過去,把門鎖上。

  我讓她靠在我身邊坐下,等待她和我說話。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沒有開口。我忍不住問:“憾憾,有什麼事要跟我談吧?”

  “沒有。”她立即搖著頭說。可是她的眼睛卻告訴我,她心裏有事。她的眼和孫悅的一模一樣,細長明亮。平時十分柔媚。一到有什麼心事,就顯得飄忽不定了。她一會兒看看手中的信,一會兒看看我。

  “憾憾,還有什麼話不可以對叔叔說嗎?”我努力讓她松弛下來,說出心裏話。小孩子的心事是不應該大重的。

  她咬了咬嘴chun,好像是下決心。

  “我覺得爸爸很可憐。”她看著手裏的信說。

  “是。我也很同情他現在的chu境。”我回答。

  “何叔叔,你說等mama走完她的曆史道路,會不會……”

  她說了一半,又遲疑地看著我,不說了。

  “憾憾希望爸爸mama重新和好,是吧?”我努力壓抑自己內心的激動,這麼問她,帶著笑。

  她的眼朝我一閃。可是又立即對我搖著頭說:“這不可能。他有那個女人了。何叔叔,你說他們會離婚嗎?他們合不來呀!”

  “可能吧!”我回答。

  “還有小環環呢?”她又問。

  “跟爸爸或是跟mama。”我回答。

  “我很喜歡小弟弟小meimei,一個人太冷清了。”她說。

  我完全理解孩子的心。這很自然,很自然啊!要是這一家三口人重新聚在一起,再加上一個小環環,說不定仍然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呢?我的位置在哪裏?蓋在這張照片的下面,還是化成se彩塗在這張照片上呢?像是被人摘去了心。又想去看旱煙袋,我努力克製住了。憾憾是個敏感的孩子。

  “何叔叔!”憾憾突然又叫了我一聲,我像受了驚嚇似的震了一下。我怕孩子知道我的心事。

  “那個旱煙袋是mama還給你的,還是你自己討回來的?”

  她還是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應該怎麼回答呢?她希望怎樣的回答呢?孩子的心思有時候也是難以捉摸的。我不願意自己的回答使孩子傷心,就想弄清她的意思。我有意笑著說:“你猜呢?”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上下左右掃了兩遍,試探地問:“是mama還給你的,對嗎?mama說過,等你出院就還給你的。”

  我點點頭。我清楚了孩子的希望。不願意使她失望。心裏更難過了。

  “何叔叔,你別難過。”她把凳子拉近我,緊緊靠著我說。

  “爲什麼要難過呢?”我問。我的心一下子被這個小姑娘攪亂了。慌張起來。我的聲音大概有點異樣了吧?我不敢正眼看著這個小姑娘。我怕自己流淚。

  “我知道,你是難過的。奚望對我說過,你也愛我mama。是嗎,何叔叔?”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怕給人家聽見。但是在找,每一個字都那麼沈重啊!還有她的眼神!關切,焦急,不安,同情。這個小女孩啊,怎麼會有這麼複雜的感情?

  “是嗎?何叔叔?”爲什麼要這麼問我呢,憾憾?如果你已經在朦胧中懂得了一點愛情的含義,那麼你應該覺察出來了。你不是一直很有興趣地向我報告你mama的情況嗎?事實上,你一直在促成我和你mama的結合啊!可是今天,你卻一定要問:“是嗎,何叔叔?”我知道,要是我回答“不是”,你會傷心,會懷疑,以爲我騙了你。但是我回答“是的”,你又會怎麼樣呢?好吧,憾憾!在你面前,我只能也做一個孩子。

  “是的,憾憾。是的。”我看著她回答,聲音也很輕。

  她把手裏的信紙揉成一團,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

  孩子啊,孩子!你哭什麼呢?我又在你的小小心靈裏扯上了一根繩子,牽扯得你心痛,是嗎?我懂得,孩子!你愛我,幾乎不下于愛你的mama。你希望我幸福。可是現在,你所愛的人之間的幸福發生了矛盾……

  孩子啊,孩子!別哭了吧!人總是這樣的。生活總是這樣的。每一個人的心都給扯成了許多瓣,這是毫無辦法的。你還小。你生活在其中的那張網——社會關系,還只有清清楚楚的幾條線。以後,這些線條會更密,更錯綜複雜。到那時,你也許反而不哭了,像我現在這樣。

  我扶起憾憾的頭,想給她擦幹眼淚。擦不幹。

  “憾憾!叔叔可不愛看見人哭了。”我又去給她擦眼淚,勸她別哭了。

  “何叔叔,以後咱們還是朋友嗎?”她拉住我的手問。

  “那當然,憾憾。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來,勾勾手指頭,永遠做朋友。”我哄著她,要和她勾手指頭,她破涕爲笑了。

  “你真好,何叔叔!以後我還常常來陪你。”

  “好啊,憾憾。我什麼時候都歡迎你。”

  她的情緒好了一些。隨手翻起我放在桌上的書籍來。

  “憾憾,該回家了。mama要挂念了。”我提醒她說。我想孫悅不一定知道憾憾到我這裏來了。

  憾憾拉過我的胳膊,看看我手腕上的表,伸了伸she頭:“喲,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我走了。”

  “我也該到食堂去了,一道走吧!”我順手拿起飯碗,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要把信給mama看嗎?”她問。

  “給她看吧!憾憾,從今以後,你要多timama,把自己的意見慢慢地對mama說。她會聽你的。她多麼愛你啊!”我這麼說著,嗓子只覺得憋得難受。好在食堂快到了,我對憾憾說:“我去吃飯了,你一個人走吧!”憾憾對我說聲再見,又依戀地看了我一眼,去了。

  等憾憾走遠,我立即轉身往宿舍裏走。我需要休息。這兩天實在太累了。

  我把門扣死,誰也不要來了吧!我要一個人靜靜地躺一下。

  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就此了結了。從“無”開始,到“無”結束。一個年輕小夥子變成半大老頭。躺下來還是這麼長,站起來依舊那麼高。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我不想去擦它。我沒有享受過愛情的歡樂,連愛情的痛苦也不能表露嗎?我不想擦去淚shui。從“無”到“無”嗎?我的手又觸到枕頭下的旱煙袋。換了一個煙荷包。這個變化,就包含著“有”了。這就是這一場長期的、無結果的戀愛在我的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煙荷包是手縫的,一針一針,多麼細密。每一針紮下去的時候,孫悅,你在想什麼呢?難道,你不是要把心頭的秘密透過這針腳泄露出來嗎?難道,你不是希望長期埋藏在土裏的種子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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