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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20節

第2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人啊,人!第20節上一小節]、開花、結果嗎?

  “我的自尊心不允許。”真是這樣的嗎,孫悅?昨夜我想了一夜,也沒有想清這個問題。趙振環在輾轉反側。我多麼想問問他和你見面的情況!我多麼想知道你們彼此留下了什麼印象!但是我一句話也沒有問。憾憾給我看到的那張撕碎了的照片,一直懸在我的眼前。我看見碎裂的地方正在彌合,三個人的形象重又清晰、完整、qin切了。

  “假如有來世……”孫悅,你還是想和我結合的吧?如果真是自尊心不允許,那我還是有希望的。因爲總有一天,你會懂得,尊重自己的感情,這才是真正的自尊。那麼,孫悅,你這樣說,是不是暗示我等待呢?不是等來世,而是等未來……

  “這個旱煙袋是mama還給你的,還是你自己要回來的?”讓我仔細想想看!似乎是我自己要回來的。對,是我自己要回來的!讓我抽一袋煙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就把它拿給了我。我走的時候也沒有問間她還願意不願意替我保管,就自己拿回來了,這愛情的信物!我的感情爲什麼這麼粗疏呢?連憾憾都十分重視這個問題,而我卻沒有想到。我糊塗了!

  我應該去對她說:我的感情是不變的。我願意等待,永遠等待。我要把旱煙袋再交給她,對她說:“你永遠替我保管吧!”

  我起來了。走到院子裏。天上挂滿星鬥。我朝前走。已經看見了她家的窗口,燈亮著,比天上任何一顆星都亮。我站住,對著這顆星星。

  孫悅,要是你正站在窗口,你能看見我正走向你嗎?孫悅,要是你也是一顆星,你會穿出窗口,投入我的懷抱嗎?“何叔叔,你真好!”似乎又聽到憾憾的聲音。這“真好”的含義,是十分豐富的:“我覺得爸爸可憐”,我同情她;“我希望爸爸mama重新和好”,我同意她。“我知道你很難過”,這說明她贊成我爲了她的一家和好而作出犧牲……憾憾今天不只是用感情,而主要是用道德來評價我了。

  這裏,是有一個道德問題吧?

  “一個人活著要是只爲自己,連牲畜也不如。豬狗還知道疼愛小輩哩!”

  父qin,我的父qin,你在對我說話了。我不應該再往這條路上走了,不論有多麼痛苦。我轉身。孫悅,你會不會突然發現我,飛奔而來追上我,奪去我的旱煙袋?我放大了步子,趕回宿舍。關門,上鎖,躺下。孫悅沒有追上來。她沒有看見我。或者,她不願意追上來。也好。

  二十多年的公案就此了結了。從“無”開始,到“無”結束。不,留下了唯一的痕迹,唯一的紀念,這只煙荷包。

  我平生最愛的兩個人——父qin和她,共同留給我一件紀念品,這個挂著煙荷包的旱煙袋。這是巧合嗎?

  從今以後,旱煙袋對我更珍貴了。我可以從它看見兩顆心:一顆是父qin的,一顆是情人的;一顆是農民的,一顆是書生的。這兩顆心是這麼不同啊!然而卻同樣充滿了愛。都有痛苦的顫栗和呻吟,都有高尚的情cao和犧牲。

  “兄弟!我和你從小沒了爹娘。我們是手拉著手討飯長大的。那一年冬天,討不到吃的,餓得受不住,我們手拉手去投河。我們慢慢地往河的中央膛,我在前,你在後。shui浸到我的肚子,浸到你的song口。你站住不走了,哭著叫哥哥:‘哥,咱不死了吧!這shui太冷……’我們又手拉手地蹚了回來,你在前,我在後。我們把自己賣了,賣到兩家當‘兒子’,你成了‘叔叔’,我成了‘侄兒’。解放了,我們又成了兄弟。你還當了幹部。想不到,你到底還是投河了。兄弟呀,你不怕shui冷?爲什麼不跟哥哥說一聲?”

  父qin在叔叔屍首前這一段壓抑的哭訴,大概是他一生中講過的最長的一段話了。每一句、每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爲,就是從那以後,我從父qin身上看到了我以前不曾看到的東西……

  叔叔是“畏罪自殺”的,罪名是“瘋狂反對三面紅旗”。鄉下已經餓死人了,報紙上還在“持續躍進”,上頭還“鼓勵”農民交售“超産糧”。當公社副主任的叔叔不能理解,在共産dang的領導下,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中央許多領導同志都是農民出身,難道真會相信一畝地能産上萬斤糧食?爲什麼讓報社的記者們瞎吹牛?再吹下去,人都要餓死了!”他給中央寫信,揭發公社、縣裏虛報産量的現象,描述農民的困苦情景,要求中央派人來調查。他的信中途被截了回來。

  一天,公社突然召開大會,鬥爭現行反革命分子。縣公安局長主持會議。我和父qin都去了。萬萬想不到,鬥的就是我叔叔,五花大綁……

  鬥完了,要把叔叔押送到縣裏去。可是在押送的路上,叔叔突然像發瘋一樣擺tuo押送的人,一頭紮到河裏,他反綁著的雙手動也不能動,連掙紮的氣力都沒有……

  這個“畏罪自殺”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屍ti被撈了上來,在現場批判會上成了批判對象。死,便宜了他啦!“反屬”還想給他擇地安葬嗎?不許!就地挖個坑算了!而且還不許用棺材!

  事情就這麼辦了。嬸嬸正在懷孕。她艱難地走到屍首前,當衆給叔叔換上了一身幹淨yi服。一鍬鍬黃土倒在他幹淨的yi服上。埋了。叔叔還不到四十歲……

  “我拚著坐牢,也要把你叔叔的屍首弄回家,給他釘一副薄板兒。”父qin從河邊回來,整整一夜,拿著旱煙袋,一袋又一袋地吸。“給農民說幾句公道話,這就叫罪?”他不斷地這樣自言自語。第二天晚上,他就抽下鋪板,和我偷偷地釘了一個箱子一樣的薄“板兒”。我們摸黑到了河邊,挖出了叔叔的屍ti,裝進“板兒”,埋在屋後的自留地。

  村上的人也許不知道,也許知道。總之沒有人去告密。

  “從今以後,我們兩家並一家了。我們吃調你吃稠,我們吃稀你吃稀,和兄弟活著時一個樣。”

  父qin的思想感情一點也不受“階級鬥爭”觀念和實踐的影響。他從來不曾想到要把自己變成“階級鬥爭的工具”。這大概因爲他太平凡太渺小的緣故吧!沒有人想到要利用他,他也沒有什麼東西害怕在“階級鬥爭”中失去。年年、月月、天天、時時、chuchu,都在刮風、下雨。把一個單位、一個家庭吹成、沖成不同的階級。甚至一個人,昨天、今天和明天,也會分屬于不同的階級。不少人都學會了這樣一種本領:隨時根據“階級鬥爭的需要”調整自己的感情樞紐,變換自己的旗子、號yi。學會了辨風向,識路線,站隊,劃線,拉幫,結dang……。而父qin卻從來不買這些帳。確實,他是太平凡。太渺小了。在“階級鬥爭”中他能發揮什麼作用呢?

  然而,“階級鬥爭”卻對他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剝奪了他。同時,也給他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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