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27節上一小節]答是猶疑的。我想,我很 可能會不習慣、不滿足的。 爲什麼我從未向你流露過不滿足的情緒呢?這是因爲分 居兩地給我創造了這樣的機會:用想象來代替現實,以彌補感 情上的不滿足。我是那樣按時而勤奮地給你寫信。在信裏, 我又是那麼熱烈而真摯地傾吐著感情。你常說,這些信把你 帶入一個藝術的境界裏,在那個境界裏,你看到的不是妻子, 而是仙女。是啊,振環!我就是自覺和不自覺地爲自己創造 了另一個“你”和另一個世界,來慰藉自己的。我沈醉在自己 所創造的世界裏,而不去關心你的現實的、合理的要求。你曾 經多次對我呼喚,要我從虛缈的天上降落到真實的人間,降落 在你的身邊。可是我卻在天際流連忘返,好言好語地勸你等 待組織的安排。 在行爲上,我始終是你的忠實的妻子。但是在精神上,我 卻只忠實于自己。你看,難道不是我最早播下了分離的種子? 怎麼能一味地責怪你呢? 曆史早已翻過了一頁。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一頁是否 還可以重新翻過來。因爲我們有一個憾憾。但是,每一次考 慮的結論都是這樣:過去的已經永遠過去了。不要說你已經 成了家,有了孩子,即使你仍然是一個人,我的結論怕也只能 是這樣。 你會說,這是由于有個荊夫。是的。我覺得,與荊夫結 合,我和他都不用互相遷就就可以融爲一。而與你結合,雙 方都必須有所遷就和犧牲。愛情固然應該包含著犧牲,但是 犧牲不應是愛情的基礎。所以,在你和荊夫之間,我只能選擇 荊夫。 但是,爲了憾憾,我曾經想掩埋自己的愛情。憾憾的心情 是矛盾的。她熱愛何荊夫,但又不忍心割舍她的生父。這種 心情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嗎?我既然不能以後者來滿足孩 子,也就不願意再與荊夫結合來傷害她的感情了。荊夫大概 也是這樣想的吧,他也停止了追求…… 由于《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出版問題,我與荊夫自 然而然地經常接觸了。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在風
中搏鬥啊! 我們的心堤逐漸潰決。我常常以負疚的心情去觀察憾憾,希 望能夠得到她的諒解。 就在昨天啊,振環,憾憾交給我一個紙條:“
,和你說 一句不該說的話:你和何叔叔要好吧!你不願意我爲你犧牲 自己的感情,我也不願意你爲我犧牲自己的感情。” 我流著淚把憾憾的紙條交給了荊夫…… 振環,對于你現在的生活,我和荊夫都深爲關切和同情。 我完全理解你現在的痛苦。但是,列甯說過,生活本身會爲它 自己開辟道路的。矛盾既然已經被認識,那就有可能被解決。 我和荊夫都期待著你的矛盾早日解決。 我把我對我們之間的關系的認識全部告訴了憾憾。她感 慨地說:“你們當初選擇錯了。不過,要是沒有這個錯誤的選 擇,也就沒有我了。所以,我不應該責備你們的錯誤。”我半真 半假地對她說:“你應該接受
的教訓,在對生活、對自己還 沒有明確而切實的認識之前,千萬不要戀愛。友誼和由異
引起的感情沖動都與愛情有關,但卻不是愛情。真正的愛情 是和人的心靈一起成熟的。”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誰知道她 將來會走上什麼路?但是做父母的卻不能不盡一切可能做孩 子的向導和參謀。再也不能讓孩子重複我們的老路了。 我爲沒有讓你和憾憾見面而深感負疚。你和憾憾都不曾 責備我,可是我自己要責備我自己。不錯,我養育了憾憾,但 是這是責任而並非恩惠。即使是恩惠吧,也不應要求用犧牲 來償還。我請求你原諒。今年寒假,我讓憾憾去探望你,一定 的。 憾憾十分想念你。我和荊夫都叫她再給你寫封信。她 說,信是要寫的。可是這一封信不比尋常,一定要經過深思熟 慮:“這一封信在爸爸、
和我的生活中都相當于一個句號。 它將宣布舊的結束,新的開始。”你不用奇怪,我們的憾憾自從 和荊夫、奚望交上朋友,幾乎變成哲學家了。你將會看到她, 你的可愛的大女兒,可
的小朋友。 荊夫要我問候你。過一段時間,他也要給你寫信。目前, 他還在忙著解決《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的出版問題。 已經有了一點頭緒,上級
委派人來了解情況了。我們是樂 觀的。荊夫常說,一個人的生活無非是得與失。人人都喜得 而患失。可是“失”並不都是壞事。有時候,沒有失也就沒有 得。我十分同意這個看法。當然,要真正做到得之不驕,失之 不憂,並不那麼容易。我們不過是盡可能地不讓患得患失的 情緒左右自己罷了。 振環,我們的舊關系徹底結束了。從今以後,我們又是同 學和朋友了。我們本來就應該是這種關系。經過了一段曲 折,我們終于比較正確地認識了自己和對方,從而確定了正確 的關系,這也是值得慶賀的吧? 隨時歡迎你來玩!問蘭香同志和環環好。 祝 工作順利,精神愉快! 孫悅
一支金簪劃出了一條銀河,隔開了過去和現在,也隔開了她和我。銀河上架起了一道鵲橋,上面寫著:只渡友誼,不渡愛情。
孫悅的信給我傳遞的就是這樣的消息。現在,我完全懂了。
弄不清心裏是悲還是喜。
我拿出珍藏著的那張照片,孫悅和憾憾都切地看著我。孫悅溫和地對我說:“你已經永遠失去了我。”憾憾撒
地伸出雙臂:“爸爸,我永遠屬于你!”
眼前又浮現出很久以前的夢境,我在波裏追逐一個小姑娘。今天我才算明白過來,那個小姑娘是憾憾,不是孫悅。孫悅本來就不應該屬于我。我不過失去了我應該失去的。
可是,我想哭。想一個人放聲地大哭一場。
笑著和昨天告別,這只能在戲臺上發生。我要哭著和昨天告別。
哭吧,趙振環!爲了你所失去的。哭吧,趙振環!爲了你所得到的。哭吧!哭吧!大聲地哭吧!
“老趙!老趙!”
王胖子在門外叫。他是不會讓我清閑一會的。我不願意讓他聽見我的哭聲,看到我的眼淚。我擦了把臉,收起照片和信件,對著鏡子整了整頭發,開了門。
“哈哈!一個人躲到這兒來了?倒會享清福。”像往常一樣,一見面就勾肩搭背打哈哈。
我從他的手臂中掙出來,問他有什麼事。他馬上又擺出一副神秘的臉相:“怎麼樣啊,好像有什麼喜事?”
我笑笑:“是啊!我失去了我應該失去的,找回了我應該找回的。”
“這是什麼意思?像參禅!”他一邊說一邊用一雙肉眼在我的臉上上下掃射,想看透我的心思。
“這有什麼難懂的呢?我的主任!”我平靜地說,“找我有什麼事,說吧!不然,我要下逐客令了!”
“乖乖,真凶啊!”他仍然嘻嘻笑著,“沒有什麼公事。剛才法院來了一張傳票,他們要審理你們的離婚案件呢!”說著,他將法院民事審判庭的一張“談話”通知交給我。
我說聲:“謝謝!”
“可要仔細想想啊!何必呢,老趙!爲環環想想吧!”
他裝得多麼慈善啊!我忍不住又要“隨地吐痰”了。但我還是忍住了。我拉開門對他說:“請你出去吧,我要給孫悅寫一封回信!”
他識相地走了。我緊緊地關上門。
是的,應該給孫悅寫一封回信。我要對她和何荊夫說:“祝賀你們,我的朋友!衷心地祝賀你們!”
還應該給憾憾寫一封信。我要對她說:“憾憾,我愛的女兒!我找回了我的靈魂,那就是你!”
淚順著面頰往下流。我不想去擦它。爲什麼要擦呢?失去了應該失去的,找回了應該找回的,難道不應該流淚?舊的已經結束,新的已經開始,難道不應該流淚?
淚流到攤開的信紙上。就在這張信紙上,我寫下了幾個字:
“孫悅,我的朋友!”
一九八0年五月初稿
七月二稿
八月定稿
……《人啊,人!》第27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後 記”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