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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第6節

戴厚英作品

  奚流:曆史還是揪住我不放,給了我一個叛逆的兒子。我毫無辦法!

  阿姨送上飯菜,我們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就了座。像往常一樣,我坐“上首”,妻子陳玉立坐在左邊,小兒子奚望坐在右邊。阿姨與我對面,可以隨時添飯、熱菜。

  奚望在c城大學中文系讀二年級,住校,只在周末回家。我盡量避免講話。這孩子的思想和xing格都變得越來越離譜。在我這個dang委書記治下最看不起我的兩個人都在我家裏,第一是奚望,第二是陳玉立。玉立我是不怕的,不管她怎麼嘲笑我,還是和我同心同德的。奚望就不同了,他好像一定要撤掉我這個dang委書記才肯罷休。他是一個真正的“造反派”,一個叛逆的兒子。

  他悶著頭扒飯,一碗飯下去一半的時候才停了下來,不情願地叫了我一聲“爸爸”。我對他望了一下,看他說什麼。

  “聽說你在dang委會上談過,不能讓許恒忠這樣的人真正解tuo?不准他發表文章?”他問,一開口就帶著責備的味道。“文化大革命”把什麼都搞糟了,連dang委委員們也不懂得內外有別了。內部掌握的原則,怎麼可以傳出去?要整頓紀律!

  “這是dang委內部的事兒!你又發現什麼問題啦?”我不高興地回答。

  “你根據哪一家的政策?你什麼時候才能懂得人民給你權力不是讓你整人的。更不是讓你挾私報複的?”每個字都像槍子兒,噎得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理他。小孩子有話,就讓他說吧!誰叫我是父qin呢?只要他不在外面公開拆我的臺。我最怕這個。

  “是不是除了整人,你再沒有別的才幹了?那你就整整遊若shui吧!中文系教師都知道,許恒忠不過是遊若shui的筆杆子。‘批鄧’的時候,誰有遊若shui積極?連‘四人幫’的余dang都稱贊他是一gushui,一gu長流shui呢!現在這gushui又把你包圍了。天天來拍馬屁,你最愛吃這個!”

  我放下筷子,大聲斥責道:“你懂什麼?越來越逞臉了!”

  他譏諷地咧嘴笑了:“逞臉!爸爸,你以爲用了這樣的詞彙就可以減弱我們談話的嚴肅xing了?我是真正爲你想的,誰叫我是你的兒子呢?”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玉立不滿地敲著飯碗:“求求你們,不談這些好不好?奚望,你現在總是對一切都不滿意,你不感到這種情緒很危險嗎?”

  真不識相,這個玉立!你cha嘴幹什麼?他什麼時候把你放在眼裏?他叫你“陳老師”已經算客氣的了。

  “陳玉立老師!”來了!不知他要說出什麼話來!

  “我並不是對‘一切’都不滿意。我只不過是對‘一些’現象不滿意。很不滿意。”還好,他的語調很平和,可是他的兩只大眼睛在琇琅架眼鏡後面發出了奇異的光彩,這是他向別人發射利箭的信號。我把飯碗遞到玉立面前:“給我盛飯去!”玉立不理會,阿姨把碗拿過去了。真是不識相啊,這個玉立!你該站起來走掉!

  “可是我要問你:你對現在的一切就都滿意嗎?比如,你真的相信爸爸比你原來的丈夫好?你真的相信爸爸愛你?據我所知,爸爸在給你寫那些信的時候,和我mama也很恩愛。他不是對你說他恨不得把我們兄弟幾個都殺死,好像一個單身漢那樣與你私奔嗎?可是他對我們兄弟實在是很不錯的,天天給我們買巧克力!不信你問問我阿姨!”

  阿姨正好盛了飯進來。奚望總叫她“我阿姨”,他跟著她長大。我被隔離,被扣發工資,全靠她用自己的一點積蓄把他帶大。玉立幾次想辭退她,奚望說:“要是這樣的話,我向法院起訴!”我不贊成玉立。我們不能忘恩負義。只是我懷疑她給了奚望不好的影響。她太愛奚望的母qin而不喜歡玉立。

  阿姨把飯碗遞到我手裏,一聲不吭地出去了。要是她說奚望兩句,奚望會聽的。可是她不說。我不能不說了。

  “大放肆了!”我把桌子一拍站了起來。震得桌上的碗碟也蹦了起來。玉立也站起來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只會在我面前撒jiao,真正遇到事兒,什麼有用的主意也拿不出來。這一點,孫悅比她強多了。也正因爲這一點,她才會成爲我的妻子。

  奚望好像很有興趣地欣賞著我們的動作和表情。兩只眼在鏡片下骨碌碌地轉,他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不但因爲他最小;他長得儀表堂堂,特別是有一雙聰智、深沈的大眼。他小的時候,我帶著他到chu走,人家一見他就誇:“看這孩子的眼睛!”我心裏真比吃蜜還甜。想不到現在這雙眼睛使我煩惱。看他現在看著我的樣子!好像在對我說:“你有什麼理?說吧!說呀!”可恨的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吧!”他等了兩分鍾,見我們不說話,肩膀一聳,站了起來。“看來你們很不喜歡聽我的話。那我就不說了。”

  他向自己的房間走過去,但立即又退了回來,望著我說:“不過,爸爸!說心裏話,我對你和她的這種關系還不是十分憎惡的。這件事只不過證明恩格斯的一個論點:‘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tuoxing,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tuo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xing或人xing的程度上的差異。’我最不能容忍的是……”

  我的天呀!給我這樣的兒子!這說的是些什麼話啊!人有獸xing!他爸爸有獸xing!還歪曲恩格斯!

  “你可以侮辱你爸爸!可不許你誣蔑恩格斯!你太放肆了!太放肆了!”我聲嘶力竭了。

  他聽了我的話,哈哈笑了一陣,拉著門框來了三下引ti向上,跳下來對我說:“我的馬克思主義的爸爸,請你去翻一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第一百一十頁。那些書都快發黴了。可是你卻忙于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原則而顧不上看它們,哈哈!”

  他走出了吃飯問,留下了放肆的“哈哈”聲。

  玉立把椅子一摔沖了出去。由她去吧!無非又要和我怄一場氣。我真懷疑自己這次結婚是否真的失策。我原想弄一個平平安安的家庭以安慰自己的晚年,也補償一下玉立爲我而遭到的損失。可是現在看起來,是完全不可能的。幾個大孩子都不諒解我,不與我來往。奚望倒是諒解了,可他諒解的是我的“獸xing”!

  我有一個什麼樣的家喲!比一個沒有家的人還要孤獨。在外面沒有人理解我,在家裏同樣沒有人理解我。整天價賓客盈門,可是與我有點真情的人有幾個?人情淡如shui,宦海無情義。這些年我真正是看透了,想清了,受夠了。都說我包庇遊若shui。我何嘗不知道遊若shui有問題?可是他畢竟是我的老下級,那些年雖說對我“反戈一擊”,暗地裏對我還好。“四人幫”一粉碎,他就跑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認錯。我不能把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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