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荊夫:憾憾,讓我們作個朋友。
“我從家裏搬出來了!”奚望把行李往我上一摔,大聲對我說,像是高興,又像是生氣。
我一下子弄不明白“從家裏搬出來”是什麼意思,讓他坐下來,慢慢地說。聽他說完和父沖突的過程,我沈默了許久。“何老師,我覺得還是這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要個家庭有什麼意思呢?”他見我不說話,就自己說起來。
我仍然說不出話來,因爲他的這個行動在我心裏引起的感情是極爲複雜的。
“從今以後,我和爸爸的關系就只有三十元錢了!”
我聽到這句話,身子一震,由不得擡頭注意地看著這位年輕人。
我喜歡他。我們可以稱得上“忘年之交”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裏埋頭寫作,進來了一個小夥子,大大方方地對我說:“何老師,咱們聊聊?”我疑惑地看著他。“我叫奚望。奚流的兒子。不過你放心,我和爸爸並不一樣。”我爲這獨特的說明逗笑了:“你就是和你爸爸一樣,我又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你當然有理由不放心。對你的摧殘是我爸爸這一生中做下的許許多多蠢事中的一件。而且他到現在還不肯丟掉‘反右英雄’這筆資本。要是我和他一樣,你就倒黴了。”我對一個兒子這樣議論父不大習慣,盡管這父
是我所不喜歡的人。我對他說:“我們之間可以不必談你的父
。你看,還可以談些什麼呢?”他點點頭回答我:“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經過了那麼多磨難,爲什麼還這麼積極?你仍然相信你曾經相信過的一切嗎?或者,你已經把一切都看透,只是像莊子那樣,在自己的主觀世界裏追求自由?”這時候,我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坐在我對面的年輕人了。他有一雙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眼睛。這眼睛使他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老練、成熟得多。這是一雙蘊藏極深而又富于熱情的眼睛。喜歡直視別人,要看透別人的心底,或者遍得人講出真心話。我信任這雙眼睛,對他披露了真情。從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我問過他:“爲什麼你的經曆不多,卻能思索這麼多的問題?”他的回答使我驚喜:“只有畜生才只憑著自己的直接經驗去認識世界。我是人,而且是我們祖和人民的一個兒子。祖
和人民的經曆也就是我的經曆。這經曆中提出的一切問題,我都要思索。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權利。”
我深深地愛上他。
然而今天,他的行動使我産生了一種陌生感。怎麼,和父的關系僅僅是三十元錢?這是一種什麼關系呢?
我知道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父和兒子,各種各樣的家庭關系和倫理道德。但是我總不能接受把所謂的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搞到每一個家庭裏去,動不動就要求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割斷關系或劃清界線。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幸虧我的家庭沒有這樣對待我。
對奚望的行動應該怎樣評價?我不能說他是出于自私的目的,因爲他對生他養他的祖懷有熾烈的愛情。但是可以肯定,奚流如果是我的父
,我就不會抛棄他。
“我們到底是兩代人。”怔了半晌,我只說出了這句話。含糊得很。
“你不贊成嗎?”他不喜歡含糊,直視著我的眼睛。
“不。但是我不會采取你這樣的行動。”我知道還是含糊,但不可能再清楚了。
“那你還是不贊成。”他肯定地說,“這是因爲我們有不同的父。”
是的,我們有著不同的父。我的父
,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不懂得什麼叫世界觀,也不會解釋倫理道德。可是他卻爲別人辛勞了一輩子,直到最後爲兒女獻出了生命。父
用他的一生教我做怎樣的人。我不會拿一個這樣的父
去換奚望那樣的父
。哪怕給我十個換一個呢!
“但是父畢竟是父
。要不,你爲什麼向他要生活費呢?”我說。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天真:“這就看得出我們是兩代人了!我不向他要三十元錢,就得申請助學金。我爲什麼要‘損不足而奉有余’呢?他不是已經從人民那裏得到太多的報酬了嗎?這太沒有人情味,是嗎?”
“你思考問題的方法有些奇特。這一點我們難以一致。我還是希望你不要回避對父應盡的義務。你父
還不是壞人吧!”
“這要看用什麼觀點去看了。從曆史發展的眼光看,他是應該被淘汰的。因爲我是他的兒子,才勸他自動退出曆史舞臺。他不聽,我也沒有辦法。讓曆史的車輪去教訓他吧!”
我驚異地看著他。原來我並不十分了解他。今天,我在他身上感受到另一面——冷漠,極度的冷漠。我不理解,在他那裏,極端的熱情與極度的冷漠是怎麼統一起來的。是熱情産生了冷漠,還是冷漠激發了熱情?年輕的朋友啊,你到底相信什麼、主張什麼呢?
“我知道你主張fair play。可是現在的中行不通。積重難返啊!”他好像猜到我的心思。
“那麼,我們必須繼承‘四人幫’的傳統,主張在每一個家庭,每一個頭腦裏都‘爆發’革命嗎?”我有點激動了。
“我並不那麼主張。大家都面對曆史,讓曆史去選擇每一個人,也讓每一個人在曆史面前作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只能對曆史和自己負責。此外,再也沒有責任了。我可不看重血緣關系。想不到,你這個漂泊半生的流漢,倒十分看重這一點。”
他的最後一句話帶著明顯的嘲諷。在他看來,一個流漢是不應有絲毫家庭觀念的。不但如此,還應該憎惡家庭吧?可是我卻恰恰相反。家庭,給我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也給我留下了最寶貴的遺産。正是這種痛苦而又溫馨的記憶,給我的流
生活投進了一條柔和的
彩。我向往著有一個家,並且像我父
那樣去對待
人。
“是啊,血緣關系與階級關系隔著千山萬。然而,血緣關系卻是一切社會關系的最初形態,最基層的單位。要是我們連血緣關系都
理不好,還能治理好
家和社會嗎?”我激動了,聲音也高了許多。
“理好血緣關系!那是你的幻想。你睜開眼看看吧!正是這種看重血緣關系的封建觀念,在支配著許多幹部爲了子女利益而向人民伸手,甚至違法亂紀,損害人民利益。我恨不得把這種思想連根拔掉!”他也激動起來了,兩眼閃閃發亮。
“可是你也別忘了,我們的人民也創造了另一種家庭關系,另一種倫理道德!從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不由自主地揚起我的旱煙袋。我多想對這個年輕人說說這個旱煙袋的故事,我的父、我的家庭的故事啊!他的眼看到的黑暗太多了。他對我們的人民和民族還……
人啊,人!第7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