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7節上一小節]了解得太少,因而看到的光明也少。他不懂得,正是在光明的照耀下,黑暗才愈顯得難以忍受。
可是他笑著打斷了我的話:“休戰,休戰!今天我才知道你比我複雜得多。也許是生活給予你的更豐富的緣故吧!今天我還要搬家,以後再談。我把一些東西暫時放在你這裏,不反對吧?”
我點點頭,他走了出去,可是馬上又從門外探進頭來向我招手。我走過去,他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今天是星期天,去找孫悅老師談談吧!既然你需要家庭。”
我擰住他的一只耳朵。但他的眼睛叫我放了手:他不完全是開玩笑。
孫悅。那一天開會的時候,她突然拿出針線交給一位單身的同志,告訴他:“把你的扣子釘好。”我看看自己的前,也掉了一粒扣子。可是她只看了我一眼。孫悅。真巧,前天晚上,我們在灌木叢相遇了。我看見她在徘徊,輕輕地撫著低矮的灌木。我走近她,她朝我點點頭,匆匆離去了。她還記得——?孫悅……真叫人心煩意亂,原來要關在屋裏寫點東西的計劃看來要泡湯了。可是我也絕對不到她家裏去了。我受不了那樣的冷落。
我把鑰匙在門上留給奚望,一個人走了出來。
到哪裏去呢?茫無目的。她是偶然到灌木叢裏去的嗎?
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春天已經到來很久了。埋在土裏的種子,只要度過嚴冬,總會開花、結果的。埋在心裏的種子呢?
孫悅,你不感到需要一個家嗎?孫悅,爲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地談談呢?每一次聽到你在會上的發言,我都覺得,我們的心越靠越近了。可是一到兩個人碰在一起的時候,我卻又感到我們離得那麼遠。這是爲什麼呢,孫悅?昨天下班的時候,我在走廊裏碰到你。你問我:“星期六晚上也不出去玩玩?”這是什麼意思呢?回答我吧,孫悅!
“誰找我?”一個女孩突然打開一扇門,站在我面前,是孫悅的女兒憾憾。我叫過孫悅了?我敲過她家的門了?
“叔叔,你來過一次,對吧?你是何荊夫叔叔嗎?”憾憾問我,我點點頭。“,何荊夫叔叔來了!”她又向門裏叫。“請進來吧,叔叔!”又來招呼我。真是一個很會待客的孩子。我機械地跟她走進去。我真生自己的氣,怎麼這麼管不住自己?
拿茶杯。泡茶。孫悅對我很客氣,像接待“稀客”。這是警告我:“保持距離!”我真想立即走出去。但我還是坐了下來。
“奚望與他爸爸鬧翻了,把東西搬到我那裏。我來對你講一聲。”這算什麼?彙報思想?打奚望的小報告?真是天曉得。爲什麼不說順便來看看的?大方又得。
“還是現在的青年人幸福,打破了一切禁忌,完全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利。”她說,眼睛並不朝我看。
我吃了一驚:“你竟然贊成這種行動?”
“我贊成什麼行動?”她也吃驚地問。
“贊成奚望和他爸爸決裂。”
“我有這樣的勇氣就好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紅了。停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我嗎?大概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這幾年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有時自己隨口說出一些話來,連自己也不明白。”她不再看我。
我們是多麼相像啊!我也愛自言自語。說不清這種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了。每個人心裏都不只有一個“我”。這個“我”和那個“我”常常要舉行會談。孤獨的人心裏的“我”更多。它們與他一起戰勝孤獨。她剛才說的是什麼?羨慕青年人的幸福,因爲他們能完全地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利?這是她對自己說的一句話,不錯。但是,言爲心聲。她感到某種不自由,她的頭腦裏有禁忌,這是可以肯定的。她在選擇,這也是可以肯定的。但具說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她在選擇什麼?又禁忌什麼?
她在翻一本書,我走過去看看,是雨果的《九三年》。
我不只一次讀過這本書。我流到淮河邊上的時候,在一個縣城裏碰到了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他是這個縣裏的人。他搖著一把芭蕉扇在賣西瓜。白淨的面皮已經蒼黑,滿頭柔潤的黑發已經不見了,頭頂禿了大半。只有那微黃的眼珠和微微向上挑起的劍眉還保留著他當年的風采。他是我的“啓蒙”老師,是他把我引上文學的道路的。如今怎麼賣西瓜了?一九五七年,正是我接受批判的時候,接到過他的一封信:“我已離校他調,勿再來信。後會有期,各自珍重。”莫非他也……
“這真是名師出高徒了,賣西瓜的教出了流漢。哈哈!”他拉著我,笑著。但淚
卻在眼眶裏滾。
他告訴我,他成了“極右分子”。剛從“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地方放回來。“我最怕看《野豬林》,你能理解嗎?”
“我能理解,老師!可是爲什麼呢?”我抓住他的手,哭了。我很少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後來聽說評不到工資也會催人掉淚,也可以理解。各人的心的質地不同,所以可能受到的傷害也不同吧!
“我向學生介紹了《九三年》,宣揚了反動的人道主義。攻擊無産階級專政。”老師把我帶到住,從牆角落的一只紙箱子裏掏出一本《九三年》遞給我:“你讀過嗎?”
“我讀過。在大學裏讀的。在革命與反革命決戰的時候,雨果想調和鬥爭,靠人的天解決階級矛盾,這只能是一種幻想。革命軍將領郭文放走了反革命的叔祖,確實犯了罪。雨果卻歌頌他。”我說。
“你這觀點是對的。可是雨果的理想裏有沒有一點合理的因素,你說?忘了嗎?想想看。喏喏喏,這一頁。”他像當年一樣,對學生循循善誘。
“革命的目的難道是要破壞人的天嗎?革命難道是爲了破壞家庭,爲了使人道窒息嗎?絕不是的。‘我要人類的每一種特質都成爲文明的象征和進步的主人;我要自由的精神,平等的觀念,博愛的心靈。’”
“這是主人公郭文的話,也是雨果的思想。你說,一錢不值嗎?”老師問我。
“不。雨果提出的問題很有意思。可惜他的理想在資本主義社會裏不能實現。資産階級革命是爲了取封建階級的地位而代之。他們的自由、平等、博愛只能是虛僞的。”我回答老師。
“但是無産階級能不能把它變成真實的呢?”老師的兩道眉挑得很高,額頭閃閃發亮。
“我想是能夠的,老師!我們共産主義者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嗎?馬克思說過:‘無神論是通過宗教的揚棄這個中介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共産主義則是通過私有財産的揚棄這個中介而使自己表現出來的人本主義。’‘無神論的博愛最初還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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