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環:孫悅,我要求你寬恕。
我要寫一封告狀信,告我們的總編輯。因爲王胖子的正當權利受到總編輯的侵犯。
“文化大革命”前,我們采訪部的幾位記者共同編寫了一本書:《革命新聞事業發展史》。前年開始修改再版。原作者中有一個王胖子。雖然他不是主要撰寫人,可是翻資料、跑,出了不少力。現在書就要付印了,卻在作者的署名上發生了問題。總編輯要把王胖子的名字抹去,因爲他是“造反派”。同時,總編輯要添上自己的名字,叫“顧問”。我認爲這是錯誤的。王胖子雖有錯誤,已經“解
”,還是公民,憑什麼剝奪人家的出版自由?而且,所謂“顧問”,也純粹是沽名釣譽。事實上,他既不“顧”,也不“問”,不過替我們打了幾個電話,找了幾個“關系”去進一步收集史料。要是這樣也要署名,報社食堂的炊事員比他更有資格。可惜,這麼分明的是非,在我們編書小組裏竟然被顛倒。開會討論了半天,要麼一言不發,發言的都是把總編輯誇贊一番,似乎幾十萬字都是“顧問”寫出來的。自然,與此同時,要罵一陣王胖子:他還有臉承認是這本書的作者?在前幾年,他不斷罵這本書是毒草呢!這倒是事實。不過,據我所知,如果罵過這本書的人名字都不配印在書上的話,那麼,所有作者的名字都不配,包括我!“顧問”更不配!誰不知道他曾經當衆宣布:對于這株“大毒草”他從未染指?“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他還是運動的領導人。首先發起對這本書進行批判的,就是他!
可是誰願意得罪總編輯呢?我也不想管。
王胖子找到我,因爲我是編書小組組長,又和總編輯關系不錯。蘭香也替他求情,並特別提醒我:王胖子對我們是有“恩”的。而且,他剛剛積極替蘭香買了一件呢上,錢也墊了,我們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長期無息貸款!
往日的“恩情”,今日的“友誼”,我都不放在心上。不過,我倒想改一改自己遇著矛盾繞道走的毛病。孫悅曾一再指出我有這個毛病。我找到總編輯,只把意見談了一半:王胖子的名字應保留。我想,倘使這個目的達到了,總編輯挂個“顧問”的名也可以妥協。反正他要的只是名,不分稿費。誰知道就這一點他也不能答應。總編輯說:“把王胖子解了,這就是落實了無産階級的政策,還讓他著書立說,發展名利思想?不行!無産階級政策不是寬大無邊的。這件事,王胖子不通也得通。想想他前幾年是怎麼整人家的嘛!”總編輯還好心地告誡我:“你過去與王胖子關系密切,我們都知道。我們替你在群衆中做了許多解釋工作。提你當采訪部主任的事,也因爲這個關系不能立即宣布。你自己注意一點唆!我們要重用你,你應該與我們互相配合呀!”
我被惹火了。難道我趙振環的骨頭是做的?裝在什麼盛器裏就變成什麼形狀?我能爲了自己受重用而昧良心嗎?我再也不願意作一個隨波逐流的人了。
于是,我給省委宣傳部寫了一封“群衆來信”。宣傳部長很快就批到報社:“如果情況屬實,趙振環同志的意見是對的,應該受到重視。”
今天,總編輯把我叫了去,對我傳達了部長的批示,畢恭畢敬的。然而,他突然把臉一變:“可是你反映的情況並不真實。把王胖子除名,明明是你們小組自己的意見,我們領導並沒有表態。你怎麼把責任往上面推呢?好吧,這件事我們研究一下。我們會按照的政策
理的。”
眼睛一眨,母變鴨。他的問題變成了我的問題。原告和被告對調了位置。賊喊捉賊,我倒反成了個要抱頭鼠竄的角
。我知道和他辯論沒有用,所以決定再給省委宣傳部寫一封信,把問題說清楚。以前,我辦事不認真,很難有始有終。這一次一定要有始有終,爭他個是非分明。
我攤開報告紙,草擬信的提綱。要認真。條理要清楚。態度要鮮明。意見要尖銳。王胖子笑嘻嘻地走來了,手裏拿著一卷稿紙。
“老趙!這是我寫的一篇通迅,總編輯自看了,要發。他還托我給你帶來個便箋。”
這又是一個奇迹!我看看面前這位創造奇迹的人,笑嘻嘻的。這笑,是特製的。價廉物美,經久耐用。熔、媚、蠢于一爐。小本錢賺大利息。一本萬利。我不會這樣笑。裝也裝不像。
我伸開便箋,總編輯龍飛鳳舞的字一個個跳進我的眼簾:“老趙:我向群衆了解一下,又找老王同志本人談了談。我認爲老王對自己錯誤的態度是正確的。不應把他的名字從《革命新聞事業發展史》的作者中除去。請你們編書小組重新研究,堅持執行的政策,並把研究結果告我。”
戲臺上的“紗帽功”,我一直歎爲觀止。一張頭皮頂著一頂烏紗,烏紗翅會變出各種各樣的花樣來。烏紗跳舞,全靠一張頭皮。要學會用頭皮使勁,大概很難吧?不過,要是頭皮不用勁,烏紗就顯不出它的威風,甚至還會落。頭皮練硬了,裏面的腦子會不會萎縮?
當人民的幹部也要頂著烏紗跳舞嗎?也只用頭皮不用心嗎?
總編輯的便箋天無縫。我看見烏紗翅跳舞。輕輕地、慢慢地旋轉,表示紗帽裏面的腦袋輕松愉快,充滿勝利的喜悅。
我把便箋扔在王胖子身上:“這件事我不管!你請總編輯直接去抓吧!我可以退出編輯小組。”
王胖子又把紙條塞進我手裏:“算了,老趙!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你我心裏有數。我不會說是你老趙要把我名字摳掉的。你夠朋友,我感激不盡。”
我冷笑一聲:“你呢?也夠朋友嗎?剛才在總編輯的屋檐下還站得直嗎?”我可以想象,他彎腰曲膝的樣子。
他仍然嘻皮笑臉:“不會行三拜九叩禮,你放心!當然喽,也不敢像你那樣擺架子。”
我擺架子?我除了一身骨頭,還有什麼架子可以擺?
“老趙!我們的目的就是不讓自己的名字被除掉,自尊心上吃點小虧有什麼了不起?哪個當權派不吃馬屁?你何必頂真?”
倒是我頂真了!我恨不得扇他兩巴掌,叫他從今以後別再這樣笑!我受不了。我把他趕了出去。
我真恨自己多管閑事,自作自受。王胖子此人,我又不是不了解,爲什麼去爲他打抱不平?看吧,反而被他出賣了!這真是:“太行之路能摧車,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峽之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難怪孫悅一再怪我幼稚、淺薄。
好吧,王胖子!我與你本來也算不上什麼朋友,以後我再也不多管你的閑事了。
兩間屋子叫我布滿了煙霧,蘭香帶環環一進屋就叫:“煙死人了!窗子也不開!”她……
人啊,人!第8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