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人啊,人!第9節上一小節]。
可是他的那些日記公布了。是誰發明了這種階級鬥爭的方法?靠揭人私,靠發掘人的心靈中最隱秘的感情來致人于死地。就是接受了這樣的教訓,我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的時候就燒掉了我的全部日記。現在想起還很痛心啊!可是我的日記與何荊夫的相比又算什麼呢?沒有人曾經這樣愛過我。那時候,我多麼想一句一句抄下那些日記啊!
每天晚上,我躲開趙振環,在這片灌木叢裏等他。我從來沒有約會過他,但我相信我會碰上他。我要告訴他:讓人家去嘲笑吧,去侮辱吧!我接受了你的這顆心,請你也收下我的一顆心。那天,我碰上了他。他就站在我的對面,兩盞明燈一直射人我的心。我情不自禁……“背叛!雙重的背叛!背叛了愛人!背叛了!”我仿佛聽到有人對我叫喊,嚇跑了。
“向交心”的時候,我坦白交代了這一切。團組織嚴肅、熱情地幫助了我,表揚我“從階級鬥爭中吸取了教訓”。
奇怪,這灌木叢二十多年來竟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還是這麼茂密,這麼低矮。可是我的記憶卻顯得這麼生澀和蒼老了。我努力忘記他。他是“右派”,我是“左派”。一左一右,怎麼相愛呢?我究竟把他忘記了沒有呢?我也不知道。像把妖魔裝進瓶子裏不敢再打開瓶蓋,我也不敢探究自己的靈魂……
這一切,他都了解嗎?他會怎麼看待我呢?
“寬恕”!趙振環,你說得太輕松了!爲了與你保持天真的、幼稚的、淺薄的愛情,我付出過多大的代價,作出了怎樣的犧牲啊!我在一切幸福的誘惑面前閉起了自己的雙眼,封鎖了自己的心靈。爲了忠實于你,我背叛自己的心。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給你了。雖然我感到遺憾,但可以從忠實中得到安慰。可是你給忠實的報酬是遺棄。
不,孫悅已經沒有力量寬恕別人了。她只想請求他——何荊夫的寬恕。不,這個她也不想。她只想忘掉這一切。
“孫悅,我多麼希望你還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孫悅啊!爲什麼你要背著沈重的包袱走路呢?要知道,遠路無輕擔。路很長,你的包袱又大重。”
荊夫,老何!你記憶中的孫悅是你用愛情塑造的孫悅,她本來就不曾存在過。眼前這個真實的孫悅也有她的“過去”。不過這個“過去”已經死去了。死去的不可能再複活。叫她怎麼可能像以往一樣呢?那時候,她有著堅定的信仰,熱烈的追求,美好的憧憬,旺盛的精力。她把奚流當做的化身,道德的楷模。她相信付出去的是心,換回來的也是心。她用整個心靈捧托著一具雕像,神聖的雕像啊,像豔陽當空照耀著她、溫暖著她。突然一陣狂風暴雨,把一切都吹散了,顛倒了,混淆了。她眼裏看的,心裏捧的,都失去了本來的顔
。她懷疑,原來籠罩著她的彩虹和花卉,都是自己用麥稭稈向天空吹起的肥皂泡。人失去了依托。荊夫,你沒有聽到過她的哭泣嗎?虔誠的修女一旦發現上帝是自己造的,她不會發瘋嗎?
我的心曾經近乎瘋狂。每當夜深人靜,我蒙著頭哭泣,無聲地呐喊。
多麼晴朗的天!風停雨歇已經很久了。可是一切的一切什麼時候才能恢複原來的彩呢?不是靠粉刷和塗抹。骨骼要修整。肌肉要磨練。血液要抽換……可是你看孫悅,兩鬓已經白花花了。
老何,愛你用愛情塑造的那個虛幻的孫悅吧。我不願意用真實去破壞它。
“孫老師!”一對情侶從樹叢深突然轉到我面前,我吃了一驚。但願剛才我不曾自言自語過。
這是一對有趣的情侶,好端端的偏要尋出一點煩惱。女孩子在我面前哭了好幾次鼻子了。每一次,都是還沒等我去把男孩子找來訓一頓,他們又手挽手地走進樹叢裏了。些微的痛苦是戀愛中的佐料,適合青年人的口味,對于女孩子的眼淚,我也就不那麼認真對待了。
“沒有出去玩玩嗎?”我問。
“下午練歌,要參加學校歌詠比賽,沒有人陪他出去玩了。”女孩子回答。
“沒有人陪他出去玩了”,這姑娘好自信!
“好,年輕人應該多唱革命歌曲,讓精神振奮。”我笑著說。但臉發熱。我在歌曲前面加“革命”二字,學生不會說我是“保守派”吧。可這是我的習慣。我明明知道,並不是每一首好歌都能“革命”的。
“孫老師,聽說你讀書的時候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下午來和我們一起唱吧!”還是女孩子說話。這一對,真像當初我和趙振環,總是我說話,可是真正“掌權”的,卻是“他”。
“好,我去!”我爽快地答應了,連我自己也吃驚。
男孩子看了女孩子一眼,女孩子對我道聲“再見”,兩人肩並肩走了。
不能再在灌木叢裏轉了,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對呢!
我沿著校園裏的小河朝前走。真的去和他們一起唱嗎?系總支書記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可是這十幾年,除了唱過幾首“語錄歌”,什麼歌都沒唱過。長歌當哭,那也是一種幸福,我無法享受。過去會唱的歌全都忘了嗎?想想看。“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我曾經扭著秧歌唱這支歌。一次,我腰裏勒的紅綢子太短了,扭起來不自如,還對老師灑了幾滴眼淚。可是現在只記得這兩句了。“雄雄
高呀麼高聲叫,叫得太陽紅呀麼紅又紅。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怎麼能躺在
上做呀做懶蟲。”這是《兄
開荒》中“哥哥”的一段唱詞。演出在廣場上,沒有擴音器。爲了讓大家都能聽到,老師找了四對“兄
”一起“開荒”。男同學會唱的不多,老師說我長得像男孩,叫我扮“哥哥”。頭上紮一條白羊肚毛巾,都是趙振環幫我紮的,他也扮“哥哥”。
“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放下你的鞭子》的曲。與何荊夫同臺演戲。他那一聲叫喊,我相信最後一排的人都能聽見。因爲我聽起來像雷鳴,震得心發亂、眼發花。一切都過去了。但是,這支歌我卻還能從頭唱到底……
“什麼事這麼高興?一路走一路唱的?”
我嚇了一跳!真要命,我這自言自語的毛病!許恒忠拎著菜籃子在背後走呢!大概已經跟我走了一段路。
“星期天自己要開夥了?”我搭讪說。
“有個孩子,有什麼辦法?我又當爸又當,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家庭夫男’了。”他苦笑說。
我可憐他。
“你們憾憾呢?”“到學校參加活動去了。”
“你到哪裏去?”“隨便走走吧!”
“我給小鲲做了一件服,大概剪裁錯了,怎麼也弄不到一塊去。”他似乎想求我,眼睛不敢正視我。
“走吧,老……
人啊,人!第9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