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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一、盧文弟來到濱海,她現在“轉業”了

戴厚英作品

  盧文弟自從回家經曆了和姚如卉、韋青青的那番奇遇以後,一直住在大娘家裏,直到一九六八年年底工宣隊進駐梆子劇團,向盧文弟發出回團參加鬥、批、改的通知,她才回去。她向工宣隊交上一份申請,要求離開文藝界。過了三個月,也就是到了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工宣隊接到上級通知:梆子劇團立即解散,全ti人員重新分配工作。盧文弟如願以償,轉業到了靜湖市一家印刷廠當工人。到文化局去轉關系的時候,她找姚如卉辦了離婚手續。拿到離婚證書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家裏,收拾chuang頭挂著的結婚照片投進煤球爐裏,燒了。她是不想留下什麼“紀念”的。然而痛苦是不要憑借紀念品就可以留在人們的記憶裏,刻在人們的心坎上的。那一天,她坐在空蕩蕩的屋裏整整想了一夜。她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噩夢,現在剛剛從夢中醒來,冷汗未幹,驚魂未定,然而又忍不住回過頭去一步一步、一點一滴去尋夢、追夢。她想分清,這裏面到底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幻,她和他又都有些什麼責任和教訓。她想了從戀愛、結婚到離婚的全過程,得出了一個結論:自己是清白無辜,問心無愧的。但是她也有責任,那就是她對人的看法錯了,對生活的理解錯了。多少年來,她一直不摻假、不藏私地愛著姚如卉,她對他奉獻了一切,她爲他嘔心瀝血,竭盡了全力。可是爲什麼她就沒有發現他是一個並不值得深愛的人呢?因爲她沒有想到醜惡的靈魂會深藏在漂亮的面孔下、動聽的言詞中。她也沒有想到,生活是一條流動著的大河,盡管它力大無窮,奔流直下,可是總難免暗藏礁石、混入泥沙。而且這些礁石和泥沙也會不知不覺潛入她和他組成的小小的社會裏、細小的溪流中。她心裏只有生活。工作和愛情,而沒有鬥爭。直到現在這個時候,也只有到這個時候,她才懂得過去組織和同志們批評自己“政治上不夠開展”是中肯的。“現在才懂得這一點,好像已經晚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晚了又怎麼辦呢?整天哭泣嗎?這又有什麼用?自己才三十一歲,人生的道路才走了一小半。現在就生活在痛苦的回憶裏,不又是太早了嗎?既然人生的道路上有沙石暗礁,那麼人的心,也應該像江shui長流,耐得住沙石的阻磨才對啊!“我還來得及重新開始。去創造一種新的生活吧?那麼,我就重新開始吧!”

  從此,盧文弟開始了新的生活。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年了。不了解她的過去的人,根本不會想到她曾經經曆過什麼風雨。因爲她從來不和人談論自己的過去,更不把自己的傷痕向人們顯示以換取同情和憐憫。她平平靜靜、踏踏實實地從事平凡的工作。她覺得心裏重又充實起來,而且可以把這一切告訴給自己的朋友們了。就是在這種時候,她接到了向南的信。她把向南的信反反複複讀了三遍。她想告訴向南:“你不要這麼激動。要是你了解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曆,你就會安靜一些了。我是爲了不讓你擔心,才沒有把一切告訴你的。看樣子,我早就應該說了。”她拿出了紙和筆,想給向南寫一封回信,一封長信,告訴她一切的一切。可是她剛剛寫下“向南”兩個字,又感到爲難了,千頭萬緒,從何說起啊!正在這時,來了一位客人,打斷了她的思緒。

  來的是安志勇。這些日子,安志勇已經成爲盧文弟的朋友,也是盧文弟家裏經常來往的一位客人。今天,安志勇似乎很高興。他一進門就把手伸進自己的帆布挎包,好像包裏裝著什麼重要東西。看見文弟桌上攤著紙和筆,他問她在給誰寫信。

  盧文弟把向南的信遞給他說:“小安,你看看,向南被打成反革命了!”安志勇一聽,馬上把自己的挎包放下來,急切地問:“也是反對無産階級司令部的事嗎?”盧文弟吃了一驚:“什麼也是反對無産階級司令部的事?”安志勇猶豫了一下解釋說:“我猜想是這樣。因爲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除了這類問題是不會戴這種帽子的。”

  “不會。向南是不會反對無産階級司令部的。我了解她,她也反對無産階級司令部,世界上便沒有無産階級的人了。”盧文弟爲自己的朋友辯護說。

  安志勇不說話了。他看著盧文弟,顯得局促不安,坐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講話。一開口,他就顯得十分激動,激動得難以抑製,好像非一口氣把心裏的話說完不可:

  “我本來早打算告訴你的,全部告訴你。我也被打成反革命的!我本來在軍事院校裏工作,我十幾歲就參軍了。一九六七年,我在學習會上發表了一點意見。我說林副主席講的學習毛澤東思想要立竿見影的說法不夠全面。像我開汽車,要開得好,必須天天練。如果不練,靠學毛主席語錄就能解決問題嗎?不行。就這樣,他們說我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是現行反革命。最後看在我很早就參軍入dang,而且在朝鮮戰場上負過傷的份上,給了我從輕chu理。開除了dang籍和軍籍,發配原籍,當了一名工人。我不怕當工人,因爲我本來就是一個小叫花子。可是,我想不通,爲什麼我就是說了幾句真話,就成了反革命?就被趕出了dang?所以,我要獨立思考,我要好好想一想,在我們dang內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兩年多,我來到地方上。我到chu看,天天想。我開始懂得,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整個的老一代革命者,都有這樣的遭遇。我們這一代,只要想說幾句真話,也都逃不了這樣的命運。不過是早一天。遲一天的問題。我認爲你也和我一樣,現在向南也和我一樣了。這就更使我相信,不是我錯了,錯的是他們!”

  “他們?他們是誰?”盧文弟不由得打斷他的話問。

  “我說不清!”安志勇說話的態度有點粗魯,“你不用問我這個問題!我也不會回答你。反正我認爲,我們dang內出了壞人,大壞人。我本來以爲你會理解我的。我已經把你當做知己,我希望你能夠理解我。我自己知道,我永遠屬于dang!”

  “志勇,你是好人。你今天講的這些,我都相信,肯定是有人冤枉了你。但是dang內是不是出了大壞人,這個問題我沒想過,也許你也是對的。因爲我相信你。”盧文弟誠摯地對安志勇這樣說。

  “真的?文弟!你是這樣看的?我,真感謝你啊!”安志勇的眼睛發亮,一面笑著,一面流著淚。他又把手伸進挎包,從裏面拿出一個cha著塑料花的花瓶,雙手捧著遞給盧文弟。

  盧文弟沒有伸手去接這瓶花。因爲她突然意識到這個花瓶的意義了。她不敢接,不願意接,她覺得現在自己心裏根本沒有愛情。舊的愛情死了,新的沒有誕生,而且她覺得永遠也不會誕生了。她抱歉地看著安志勇,對他說:

  “志勇,我不能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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