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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三、向南到段超群家裏做客

戴厚英作品

  在段超群受到狄化橋接見後的半個月光景,向南他們回到濱海休假的當天晚上,段超群給向南打了一個電話,請向南明天中午到她家裏吃中飯。

  在幹校,他們每月回到濱海休假一次。雖然幹校離市區不算遠,但在鄉下時間久了,大部分人還是想家的。特別是一些兒女多的同志,他們全家的生活都必須在休假的幾天內安排妥貼,因此這幾天對他們就特別可貴了。他們往往這個月休假才結束,就要計劃好下個月休假該幹的事了。久而久之,他們的計時單位也就發生了變化。一小時、一天、一星期,在他們都是不須計算的;幾月幾號,星期幾,也是用不著記住的,他們最關心的是離休假還有幾天?

  向南對于休假並不像其他同志那麼熱心。在濱海和幹校對她都一樣,因爲她沒有自己的家。在濱海,她只在文協機關裏占了一間十來個平方米的小屋,屋裏的全部家具是:一chuang、一桌、兩張椅子,這是公家的;一只廉價的木板箱,還有三個竹製的小書架,這是她的私有財産。本來,向南對于自己的小屋是很有些感情的。因爲關在屋裏讀書,十分安靜。讀累了,就隨便到哪個同學朋友家裏去串串門,談談心,也是其樂無窮。可是文化大革命以來,狄化橋下令文協停止一切業務活動,機關資料室被說成是“黑書庫”而封閉了,書源斷絕,向南就無書可讀了。受審查以來,她又不得不深居簡出,也無門可串、無友可探了。只有馬大海和張巧娣不避嫌疑,每個月都來看看她,邀請她去家裏玩。可是她爲了不給他們添麻煩,一次也沒去過。這樣,回到市區反而更比在幹校無聊、窩氣,休假成了一種精神折磨。一回到小屋,種種不愉快的念頭就會纏繞著她,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也會向她襲來,叫她不得安甯。這一次就是這樣。下車了,同志們一個個回家和qin人團聚去了,向南卻只能回到自己那間散發著黴氣的小屋裏。她洗罷澡,換好yi服坐下來,就覺得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了。盡管馬路上的說話聲、喇叭聲、腳步聲不斷從窗口傳進來,可是不但不能給小屋增添一分生氣,反而更使向南感到空寂。這就是陶淵明說的“心遠地自偏”吧!向南坐在小桌前,拿著一支鋼筆,隨手在一張紙上亂劃,腦子白茫茫一片空曠。自己在寫劃些什麼,她也並不認真地去想,等到一張紙劃滿了,拿起來看看,原來寫來寫去都是曹cao的幾句詩: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無枝可依。

  “啐!怎麼突然想起這幾句詩來了?”她感到臉上有點發熱,連忙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裏。她想,還是想辦法消磨這幾天的假期吧。洗被子、曬yi服,一天;洗頭理發,到街上買點生活必需品,又一天;還有兩天幹什麼呢?她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似乎無事可做,又走到書架前翻翻,看到盧文弟寄來的那本《毛線編織法》。自從寄來的那天,她打開書頁寫上“x年x月x日文弟寄來”之後,再也沒有翻開過。今天又看到這本書,她想,也好,就學學結毛線,搞搞“婦女家庭化”吧,于是她翻出自己的毛線yi,想拆洗重結一下。可是yi服是mama結的,她要拆也費勁,找不到線頭在哪裏。弄了好半天,一個袖子也沒拆下來。她又猶豫了:萬一到秋天打不起來怎麼辦?算了,算了,還是不要多事吧!她馬上就把毛yi重新收拾起來了。那麼,還有兩天怎麼過呢?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讀點馬列著作吧。在幹校的時候,她讀完了《反杜林論》,斷斷續續寫下一點筆記,不妨花兩天時間把書重翻一遍,把筆記整理整理。好了,四天可以過去了。向南對這樣安排還算滿意,便攤開被子,准備休息。就在這個時候,老陳來喊她聽電話了。電話是段超群打來的。

  段超群的聲音聽起來十分qin切:“南丫頭,你這麼久不來看我,把我想壞了。我ma也天天唠叨你。你怎麼啦,把老朋友都忘了?”

  向南不加思索,就把話擲了過去:“我現在還有忘記誰、記得誰的權利嗎?我還敢大膽妄稱是什麼人的老朋友嗎?”

  段超群對向南的氣話似乎毫不介意,依然用她的qin切的語調說:“好好,怪我不好。明天中午我和單莊請你到家裏來吃飯,要打要罵,到時候一並領受,行了吧?”

  這倒出乎向南的意料之外。去不去呢?她沈吟良久。說實話,她對段超群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自從受審查以來,段超群不但沒有來看過她,甚至連一個電話、一張紙條都沒有來過。向南想,我不去找你,這是對你的ti諒。可是你怎麼一點也不ti諒我呢?爲什麼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我呢?難道連你也不知道我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好吧,今後別想我再理你。可是想不到今天段超群卻來邀請了。這是不是說明自己以往是多心,錯怪了她?要說她是因爲避嫌疑而不敢和自己接觸,那麼我向南現在仍然是一名“牛鬼蛇神”,爲什麼她不避嫌疑地把電話打到機關裏來找我呢?

  “怎麼不說話呀?架子大,不肯賞光嗎?”段超群在電話裏催促道。

  向南想了一會兒,對著電話歎口氣說:“好吧,明天還是我到你們夫妻面前去負荊請罪吧!我不該疏遠了你們。”

  向南哪裏知道,士別三日,必須刮目相看了呢?受過狄化橋接見以後的段超群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段超群了。現在,實行“無産階級全面專政”的戰略目標把段超群徹底武裝起來了,她已經完全不是從個人感情出發,而是從“戰略目標”出發,看待和chu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了。半個月來,她把狄化橋的那些指示反反複複思考過了。她也按照狄化橋的要求把文化局治下的兵馬排了隊,心裏漸漸有了一盤棋。她想先把文協做個試點走走看。她想到了向南,認爲向南可以爭取過來跟“我們”走。在段超群看來,向南雖然和自己的思想觀點不盡一致,但畢竟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互相了解,有感情,靠得住。前一陣的表現,也算教訓過了,今後她還不學點乖?到了伸手拉她一把的時候了。但是段超群並沒有馬上下命令叫李永利“解放”向南,因爲她先要在向南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友誼,使這一步棋達到理想的效果。她知道向南吃軟不吃硬。只要你對她表示出一分感情,她就會拿出十分來報答你。另外,段超群的棋盤上不只有向南這一個人,而是有一批人,她想把一盤棋一下子擺出來。棋盤上還有余子期、程思遠和時之壁這些人。段超群認爲這三個人,各有各的用chu。程思遠精通英語、日語和法語,雖然不能讓他跟“我們”走,卻可以當“我們”的工具。時之壁本領不大,丈夫又是北京某報的一個“走資派”、“黑線人物”。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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