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批判會給余子期對向南的愛情火上加了油。
余子期看見向南主動站起來發言,開始是感到驚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向南,一字不漏地聽完了她的發言。他的心情也就由驚愕轉爲激動、高興和感激了。幾天的焦待和憂慮一掃而空。當天晚上,他就約程思遠一起散步。他像孩子在嚴厲的家長面前承認錯誤那樣對程思遠說:“思遠,明天我要去找向南。我的生活和事業不能沒有她的幫助。”程思遠看著自己的朋友,一句話也不說。他只是用一雙手往兩頰上搓來搓去,使余子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是贊成還是反對。等了很久,程思遠也說了一句話:“她爲人很正直。不過你還是要小心。”余子期真是說不出來的高興!他開玩笑地對程思遠說:“奧勃洛莫夫終于贊成我采取行動了!”
第二天晚飯後,余子期約向南到長堤上散步。向南來了,但是並沒有和他一起走,而是像在長堤上不期而遇,隨便搭讪幾句。她見面就責備余子期:“你呀!學乖一點了嗎?”他對她說:“你的發言我全懂了。詩,我要重寫。你的一段話,我都記下來了,我要把它寫在詩裏。”向南笑笑說:“記我的話有什麼用?還是好好把自己寫的那些詩記起來吧。給你,這是我這幾天准備批判你的發言。”她遞給余子期一本工作手冊,余子期接過一看,是《不盡長江滾滾流》的章節目錄和部分章節的詩句。余子期把本子裝進袋,看著向南,說不出一句話了。向南對他說:“詩稿又都叫李永利收去了。我只抄了一小半。不過,我還用腦子記了不少,以後慢慢一起湊吧!”說完,她就要離開余子期。余子期深情地叫了一聲:“小向!”她站住了,把頭轉向他,並不回過身子。他對她說:“這個月休假,我要你到我家裏來。”向南回避著他的眼光,低聲地說:“我現在還不想去串人家。不過,我想看看你的全部詩集,要是你願意,找人帶給我。”余子期點點頭,自己先離開了她。
由于“雙搶”,幹校把兩個月的休假並在一起,所以這一次休假已經是中秋節前夕了。
余子期一回到家,就動手整理自己的詩集,准備送給向南。他覺得,向南最近變得難以捉摸了。他明明已經完全抓住了她的心,可是松手一看,卻又不是。她對他總是若即若離。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會不會是段超群從中作梗呢?他想,真要是這樣梗的話,事情就有些麻煩了。因爲他知道段超群差不多可以算是向南的“娘家”,而向南又特別講究對朋友的忠實和義氣。但是,如果是這樣,那就坦率地回絕好了,爲什麼又要看我的全部詩集呢?實在叫人猜不透。余子期不由得在心裏叫道:“小鬼呀小鬼,你在搞什麼名堂啊!”
“解放”以來,余子期還沒有翻閱過自己的詩集。今天找出來的時候,他發現幾本詩集包紮得整整齊齊,上面還紮了兩根紅的緞帶,打成一個好看的蝴蝶結。他猜想這是曉海幹的。打開紙包,又看見一本一本詩集都用油光紙包上了封面,用毛筆描出了書名。曉海如此珍惜他的創作,他感到高興。如梅過去也這樣,現在曉海代替了
,可是沒有任何人教她這樣做。詩集按寫作和出版的年序排列著,最上面的一本也就是他的第一本詩集,是《我們,這麼年輕!》這本薄薄的小冊子,收集了他學詩以來的近百首詩。這些詩,盡管還帶著初學寫作者的幼稚,但是,每一首都凝聚著他對革命鬥爭生活的深情。詩裏記錄的生活是嚴酷的,也是壯麗的。那裏有鬥爭,有犧牲,也有勝利的喜悅,美好的憧憬,還有誠摯的友誼和愛情。當他把這些小詩收集在一起的時候,他和如梅商量給詩集題上一個什麼名字。他們一起想起了在天安門前老首長對他們講的一句話:“我的頭發已經斑白,你們卻還這麼年輕!”如梅搶先說出自己的意見:“這個題目最好:我們,這麼年輕!”他馬上表示贊同:“好啊,好!我們,這麼年輕!我們的
家,這麼年輕!我們的一切,都這麼年輕啊!”于是他們一起給老首長寫了一封信,請求老首長爲詩集題名。回信很快就到了。老首長用幾種不同的字
寫了幾種不同的格式的題名寄給他們,每一張上都是這幾個字:“我們,這麼年輕!”他們選用了現在封面上的一種,因爲這一種無論是字
和格式,都最能
現老首長的風格:蒼勁,灑
。余子期學的也就是他的這種字
。今天,余子期重新拿起這本詩集,看著曉海用心描繪出來的老首長的題字,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與老首長在天安門前告別的情景,想起如梅那一雙發光的眼睛;也想起了他自己鬓邊的白發,想到如梅,一種難言的痛苦和惆怅啃齧著他的心。他無意去細讀每一行詩句,也舍不得放下這本詩集,他一頁一頁仔細地翻著,帶著無限的哀思,追尋珍貴的記憶……
突然,他看到書頁裏夾著一張學生練習簿上撕下來的紙片,上面寫著一行行詩句。看字,是曉海寫的。他以爲是曉海抄錄別人的詩。但他把紙展開一看,在題目《不要再問了吧!》的下面,寫著“曉海x年x月x日”。他感到吃驚,這孩子什麼時候學會寫詩的呢?自己從來也沒有教過她。他一行行讀下去,寫的竟然是這樣的內容:
不要再問了吧,
不要再問起我的家庭!
愛的老師和同學們啊,
不要讓我想起這些傷心的事情。
過去,提起爸我就心裏高興,
因爲他們是一對老革命。
今天啊,想起他們,
我的心就像鉛塊一樣沈重,
因爲他們突然變成了反革命。
我多麼想和家庭劃清界線,
可是我常常夢見慈愛的面容。
永遠難忘的啊,
一直在折磨著我的心靈!
我多麼想和家庭劃清界線,
可是我不忍心讓爸爸一個人孤孤零零。
他不止一次地給我寫信呀,
“現在只有你和我相依爲命。”
不要再問了吧,
不要再問起我的家庭。
愛的老師們和同學們啊,
永遠不要讓我想起這些傷心的事情。
余子期震撼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又跌坐在上。他感到雙眼模糊,心裏絞痛。他恨不得把女兒立即摟在懷裏,對她說:“我的孩子!我的在憂患中長大的孩子呀!”他把曉海的詩和自己的第一本詩集並排放在自己面前,眼前立即出現兩幅鮮明的圖畫:青年時候的他和童年的女兒。多麼不同的兩幅圖畫啊!他痛苦地將拳頭向桌上用力一擊,大聲地對自己說:
“二十幾歲的爸爸常常興奮得像個孩子,十三歲的女兒卻憂傷得像個老人。爲什麼?爲什麼啊?”
……
詩人之死四、曉海的詩在爸爸心中引起震動,他把它送給了向南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