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中秋節。就是在這一天,向南第一次走進余子期的家門,喝了余子期的茶。
昨天晚上,她一個人關緊房門,把余子期的詩集一本一本全部讀完了,一直讀到天亮。讀完最後一行的時候,她合上書,閉上眼,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印象。腦子裏竟然連一句詩、一個題目都沒有留下。她懷疑,自己是專心致志地讀了一夜的詩嗎?不,沒有。她是和詩人作了一次徹夜長談。詩人拉著她的手,翻過他的家鄉浙江山區的一個個山丘,穿越煙火紛飛的戰場,走到雄偉的天安門前,走到一個個工農兵戰鬥、生活的地方。詩人曆數著自己的腳步,述說著自己對生活的深切感受。詩人向她敞開自己的懷,讓她看到埋藏在那裏的強烈的恨和愛。詩人向她介紹在他的生活道路上曾經給他以幫助的每一個人:母
、戰友、首長、愛人。詩人讓她理解,什麼事使他快樂,什麼事使他傷心,他期待什麼,憂慮什麼。所有的那些詩,留給她的就是這些。然而也正是這些,使她的眼前無論如何也拂不去詩人的形象,她仿佛又看見了那個風雨之夜裏詩人的熾熱而期待的眼睛。突然,她的腦子裏跳出了幾行詩句:
你臉上裝出對我冷淡,
心裏卻盼望我留在你身邊;
我固執地追求著你啊,
直到你答應嫁我的那一天。
這是他的詩。收在《我們,這麼年輕!》這本集子裏。向南覺得這是爲她而寫的,這是詩人在呼喚她。是的,是的!詩人在呼喚她!她從曉海的詩裏看到他的心,她從那一個未作任何說明的地址裏看到了他的心。是他的心在呼喚她啊!她感到,幸福在向她招手,那麼真切,那麼誘人。她不再猶豫,不再等待了:“我有權接受朝我迎面走來的幸福。我無權拒絕這樣一顆心的召喚。我要去對他說:‘我想好了,答應你。’”
雖然是一夜未睡,她卻是毫無睡意。用冷洗個臉,她感到渾身輕快。一點也不需要休息。占據她的心的只有一個熱切的願望:朝著幸福迎上去,快步迎上去!
她走出小屋,走到機關的花園裏,她看看手表:“現在就去嗎?還早。他和曉海起了嗎?不,不能現在就去,也不能就這個樣子去。宜靜不是叫我換換
服、理理發嗎?我應該把自己打扮一下呀!”
“小向,今天起得這樣早,有什麼要緊事呀?”門房的老陳到花園裏來打太極拳,笑哈哈地問了向南一句。
向南好像被人家窺見了心事一樣滿臉飛紅了。她朝老陳傻乎乎地一笑,竟不知如何回答,一溜煙跑回了自己的小屋。
她不會打扮自己。也不愛打扮。因爲她知道自己長得一點也不美,長期以來,她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格調:聽任自然,從不去多想自己的美和醜,好像這個問題對她沒有什麼意義。可是今天,當她想到要做爲愛人去跨進子期家門的時候,她卻又想到了這一點:“他難道看不出我長的醜嗎?我怎麼才能使自己好看一點呢?唉!就是蒙上面紗,到時候也要揭開呀!醜就醜嗎,又不是我自己願意長得這麼醜的。”但是,她還是盡量把自己修飾了一下。她穿上一套半新的藍卡叽布服,這是她最好的
服。腳上的鞋子破了,她去店裏買了一雙新的黑布鞋,穿上一雙白襪子。穿著停當,她對著鏡子裏研究自己的頭發。她的頭發很黑很軟,本來是很美的。但她把它隨便地向後梳著,一點樣子也沒有。做學生的時候,她喜歡在頭頂上撮起一撮頭發用橡皮筋一紮,讓它在右邊翹著,方便,現在年齡大了,就不得不把橡皮筋解下來,變成現在這樣的“發型”。“去理理發吧!”她對自己說,“也許理發師會把我打扮得好看一點。”她找了一家比較講究的理發店,坐到一位年紀大的理發師面前,紅著臉對理發師說:“今天我要吹吹風,還擦點油……”理好了發,她朝鏡子裏看看,是現在常見的女同志的發型,大方、整齊。披下的留海覆蓋了她的突出的前額,把在額下忽閃著的一雙大眼顯得更明亮、深邃了,她覺得自己好看了一點。走出理發店的門,她不自然地把吹過風的頭發用手朝下按了按,怕被人家發現她今天變了個樣子。其實,誰又能看出,她是一個第一次去赴約會的情人呢?她的打扮實在太普通了。
理完發,還只有上午十點鍾。她既沒有馬上到余子期家裏去,也沒有再回自己的小屋。她已經把余子期的詩集又全部包好,帶在身上了。她不願意這時候去余子期家,因爲她怕曉海馬上就要放學了。第一次去就碰見曉海,說什麼好呢?于是,她就在馬路上兜圈子,漫無目的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一路走一路想:他在不在家?見了面該說什麼?自己的野傻氣要不要收斂一下?唉,多麼難堪的場面啊!幸福爲什麼一定要讓人跨過一道難堪的門坎,才伸出手來呢?就這樣,她轉到了十二點鍾,買了一只面包,算是吃頓中飯。又到附近公園裏去坐了一會兒,平息一下自己的思緒,慢慢地走到長江路132號三樓的門口,才下午一點鍾。
向南的手指剛剛在門上輕輕一碰,門就打開了。余子期站在門口迎接她。余子期希望她今天來,斷定她今天會來。從早上到現在,他一直在傾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他已經幾次開門又關門了。現在,她果然來了。她,這個直攪得他心神不甯的姑娘,就站在自己面前,對自己忽閃著兩只大眼。他的心頭一陣激動,眉毛輕快地跳動了幾下,嘴角的肌肉也微微牽動著。但是他卻一句話也沒說。他對她點點頭,就把她領進房間裏坐下,給她泡上一杯濃郁的茶。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爲什麼連招呼也不打一聲?這多麼平淡!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他看到她的時候,突然産生出一種感覺,好像她不是他的情人,而是他的妻子。她不是第一次到這個家裏來,而是一直跟自己在一起,不過剛剛出去了一會兒,現在又回家來了。
向南呢,竟然也是這樣感覺的。一站到他面前,所有的緊張和不安部消失了。一切都這麼自然。她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切,交流了一切,還用得著說什麼話呢?當然,余子期今天和往日不同了。幾年來,他一直不修邊幅,甚至有點邋遢。可是今天卻穿了一身蟹青的西裝,顯然,他既不打算出門,也不准備有別的客人來,他是專門穿上這身現在別人再也不敢穿的
服等她來。給她看的。合身的西裝把他的魁梧的身軀襯托得特別挺拔英俊。他理了發。整齊的平頂頭使他的面部的一切特點更爲突出了:天庭更顯得光潔寬廣,眼睛更顯得深沈明亮,鼻子更顯得挺直優美。這一切變化,都把他的一顆心毫無掩飾地顯示在她的面前。她感到,在他們之間,語言已經失去了表達力量……
詩人之死五、向南進了余子期家的門,喝了余子期的茶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