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梅死的第二天早上,向南被段超群叫了去,交給她一包血迹斑斑的東西,是那部長詩的手稿:《不盡長江滾滾流》。段超群對她說:“余子期的妻子柳如梅畏罪自殺了。這可以使你清醒一些了。階級鬥爭,只能是你死我活。你把這部手稿拿回去看看,有什麼問題,立即寫出書面彙報。可以吧?”段超群沒有把那些信件告訴向南,因爲單莊叫她不要對任何人講這件事,說現在還沒到公開批判這些老家夥的時候,弄得不好自己倒黴。要她把這些信件妥善保存,因爲這些信說明一些人多麼熱心爲自己樹碑立傳,說明資産階級司令部和反動文人之間的黑關系。
向南從段超群手裏接過那部手稿,心裏打了個寒顫,她怕血,更何況這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的血呢?這血迹使柳如梅的形象一下子跳到她眼前,怎麼也趕不走。她和柳如梅只見過一面。那是三個多月前,她和王友義一起去經濟研究所外調的時候。柳如梅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他們提出的問題,柳如梅回答得十分誠懇。詳盡。當向南請她對余子期做做思想工作時,她竟充滿幸福地笑了:“不需要。我了解他,相信他。總有一天,你們也會了解他,相信他的。他從來不對說假話。”這種態度和余子期是那麼相似,只不過一個表現得沈靜,一個表現得熱烈罷了。向南從她身上感到一個革命者的精神力量。可是如今,這位可敬的女同志竟不在了。而自己卻要去審查這部沾染著她的血迹的手稿!
此時此刻,向南怎麼回答段超群呢?她什麼也不能回答,什麼也沒有回答。她用冰冷的雙手捧著那堆稿子,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宿舍,砰地一下關上門,放下手稿,眼淚也順著面頰流下來了。從昨天到今天,她直感到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難過得很啊!
這一天,向南沒有走出自己的宿舍。她要讀完這一部斷斷續續的手稿,因爲她想知道,究竟爲了什麼,柳如梅付出了可貴的生命。段超群還要把它作爲專案的材料。
《不盡長江滾滾流》是一部描寫解放戰爭時期戰鬥生活的長詩。雖然還沒有寫完,但是詩人所傾心的那位首長兼詩人的形象,已經躍然紙上了。詩人自己從一個放牛娃,成長爲戰士、詩人的足迹,也清晰可見了。向南深深地受到感染和打動。她認爲,這是一部出的作品,它的藝術上的成熟,標志著詩人的創作進入一個新時期。因爲在這部長詩裏,除了洋溢著詩人固有的熱情和才華以外,還閃耀著哲理的光輝,——對生活的深刻的思索,而這正是詩人以往的詩中所欠缺的。她想,如果自己是柳如梅,也會像愛護生命一樣去愛護它的吧!
從頭讀完一遍之後,向南又翻到那幾頁沾滿了血迹的地方,那裏寫著這樣的詩句:
晚霞像旗幟在天空飄展,
長安大街燈光排成了詩行,
首長拉著我和我的愛人,
穿行在天安門前的詩行中問。
他眼睛閃耀幸福的火花,
話語像泉流出深山:
“戰鬥中,我們曾失去密的夥伴,
無言地接過壓滿仇恨的槍杆;
從延安走到天安門,
每一寸土地都是烈士的鮮血浸染。
這巍巍的革命英雄紀念碑,
不正是他們屹立注目遠看?”
怎樣回答首長的叮囑?
我和愛人眼光會意地一閃:
“首長呵,請您放心,
我們把您的教導刻上心坎,
我們一定磨練一雙鐵肩,
從你們肩上接過萬千山!”
晚霞像旗幟在天空飄展,
長安大街燈光排成了詩行,
我們和首長手挽著手,
漫步在天安門前的詩行中間。
這樣的詩句,印著這樣的血迹!這意味著什麼呢?向南不能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了。她只是覺得心口堵得慌,想哭,爲柳如梅哭,也爲她想不清楚的那些問題哭。
她不想把這些思想告訴任何人。更不想告訴段超群。她覺得與其引起不愉快的爭論,還是不談好些。而且她想,如果段超群知道了自己的這些想法,一定會不放心讓她搞余子期的專案了。但是她是要搞下去的。因爲她感到她有了新的責任。當天晚上,她對段超群作了如下彙報:“《不盡長江滾滾流》是一部描寫解放戰爭的長詩,平平常常,而且殘缺不全。我真不懂,柳如梅爲什麼會爲它而死。”段超群對她不大信任地看了一眼:“這麼快,就看完了?”向南認認真真地回答:“看完了,仔仔細細地看完了。你不放心,我再給王友義看看,他也是詩人。”段超群笑笑說:“你什麼時候學會多心眼兒了?不用找人看了。柳如梅保護的是那些信。”“什麼信?”向南問。段超群自悔失言,忙岔開說:“以後再談吧。明天早上,你與專案組哪個同志到余子期那裏去一次,把柳如梅的事告訴他,叫他揭發柳如梅的問題。現在經濟研究所裏保柳如梅的一些人起哄,要我們對柳如梅的死做出說明。懷疑我們退了她。吳畏可能莽撞了點,可是柳如梅的自殺卻不應由他負責。”
“我早就說過,吳畏不可靠。今天他怎麼不來了?”向南埋怨地說。
段超群笑笑說:“他們都回學校搞鬥批改去了,以後不會來了。”
晚上,向南早早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她已經和王友義講好,明天上午她和他一起去勞教所找余子期。她有意避開馮文。她想,“有意見就叫他有意見吧!大不了又是一張大字報!”她現在要想的,是明天應該怎麼和余子期談話。按照段超群布置的口徑嗎?她不能。一個人無辜地死了,再去逼迫她的丈夫揭發她,這她怎麼也不願做!她不能不承認,從當前流行的觀點看,她確實“右傾”了。
“我怎麼會右傾呢?難道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天生帶有右傾的劣根嗎?”她問自己,並且一步一步回頭去思索自己“造反”以來所走過的曆程。
向南的“造反”,是經過一段思想鬥爭的。因爲當時她正致力于一個文藝理論問題的研究,文化大革命來了,要把研究工作停下來,她很不情願。而且起來“造反”,對她來說,也意味著否定自己十七年走過來的路。因爲按照“造反派”的理論,在學校裏,她是修正本義教育路線的“尖子”,出了校門,她又是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尖子”。或者幹脆像人家講她的那樣,她是“十七年的紅人”。那麼,她從少年時期就離開母東奔西闖,追來追去的,就是這兩個“尖子”嗎?走來走去的,就是這兩條“黑線”嗎?她不願意這麼把自己全盤否定。但是,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
自發動的。她怎麼能不聽毛主席的話呢?自己又懂得多少馬列主義?自己又了解多少真實情……
詩人之死六、“龔農兵”深夜訪向南,原來她就是遊雲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