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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八、余子期見到了曉京

第2小節
戴厚英作品

  [續詩人之死八、余子期見到了曉京上一小節]

  吉雪花說完了,又閉起小嘴,嚴肅而溫和地看著向南。吉雪花的話,向南聽著多麼順耳!她覺得和這位陌生的女同志之間的隔閡一下子消除了。她竭力放低聲音對吉雪花說:“雪花同志,你說的真對。余子期的問題目前尚無結論。可是不管怎樣,孩子無罪。我們應該關心她們。曉京到黑龍江的事,既然定了,我們就協助你們做好工作。應該怎麼安排,你們可以通過組織手續對我們提出要求,凡是可以辦到的,我們一定辦。”

  吉雪花的臉上立刻出現溫柔qin切的笑容,她像老師看著心愛的學生那樣看著向南說:“那好。你看,能不能讓曉京和她爸爸告別一下呢?”

  向南的眼睛發亮了。她連忙答應說:“明天叫她來吧。我們正需要她去對余子期做做工作。我們今天就向領導上請示一下。”

  吉雪花站起身來,感動地握住向南的手說:“我替孩子謝謝你們。馮文feng一直不叫我來,說是要碰釘子的。可是,今天你沒有給我釘子碰啊!”她又笑了,笑得很甜。向南也被她感染得笑了,笑得十分天真了。

  兩個第一次見面的同志再次緊緊握手告別了。向南望著吉雪花小巧的背影,忽然産生一個懷疑: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怎麼會是馮文feng的妻子?

  第二天下午,曉京帶著吉雪花的一張紙條來了。她見了向南,完全用大人的口吻說:“你是向南同志吧?吉老師叫我來找你。現在就走嗎?”

  向南看看她,活tuotuo又一個柳如梅!也是一張白裏透紅的方臉,一雙清澈的大眼。只是嘴角比柳如梅寬大些,又微微下撇,使她在端莊中帶上幾分剛毅。老成而嚴峻的神態和她的兩個羊角辮,和那身寬大的舊軍裝,顯得十分不相稱。向南心裏不禁升起一gu愛憐,她拉拉曉京的舊軍裝下擺,溫和地說:“就走。”向南和王友義上午就辦好手續等著了,所以叫上王友義,他們就立即出發了。

  一路上,上車下車,曉京只是一聲不響地跟著向南他們。在車上,向南問她:“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嗎?”她只回答兩個字:“知道。”這兩天,她真正長大了。複雜的生活教科書,使她懂得了很多很多。從走進勞教所的大門,曉京的兩眼便一直不停地向四周觀察。爸爸被關在這個犯人居住的地方,這在以前,她會感到羞恥,會強迫自己跟爸爸劃清界線的。可是今天,她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她只想一個問題:“爸爸在這裏是怎麼過的?怎麼想的?現在又是什麼樣子?”她努力想從環境推測出一點什麼,但是她什麼也推測不出來,這樣一片死沈沈的地方,對一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孩子來說,是多麼的陌生啊!

  余子期被帶進來了。正在低頭沈思的曉京猛地擡起頭,把眼光迅速射向爸爸。她幾乎認不出爸爸來了。他怎麼這麼瘦,又這麼老了啊!頭發白了,胡子也白了。她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模糊,她不敢再看爸爸的臉,便重又低下了頭。

  余子期完全沒有想到今天是叫他來和女兒會面的。一進門,他就看見了曉京,他感到全身血液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流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想好好看看女兒的臉,那就是小如梅啊!可是女兒那麼快就低下了頭。他的眉毛又跳了幾下,他的兩頰的肌肉又急促地抽搐起來。用了很大的勁,他才叫了一聲:“曉京。”曉京聽到聲音擡起頭又看了爸爸一眼,她的眼睛碰上了爸爸的眼睛。爸爸竟然對她露出了笑容,淒慘的笑容!這笑容使她立即別轉了頭,並且從此再不看爸爸了。她用手托著右腮,眼睛無目的地盯著窗外。

  向南和王友義互相望了一眼。他們心裏想著一個意思:“要是我們能離開多好!我們在這裏扮演監督者的角se,殘忍而又可恥的角se!”王友義平時善于作鬼臉的面孔,此刻顯得多麼痛苦。向南想用眼光安慰他,可是她自己也不能安慰自己。她把眼光從這對父女身上移開,竭力裝作平靜無事的樣子說:“你們抓緊時間談談吧。曉京就要到黑龍江去了。今天是qin屬會見,與案情無關,不作記錄的。”說完,她紅著臉拉過一只凳子到牆角,臉朝窗外坐下來。王友義也拉了一只凳子和她坐在一起。

  誰能在嚴密的監視之下談知心話呢?十六歲的小姑娘曉京不能。余子期更不能。余子期已經懂得了自己的chu境,在這種情況下,他能相信誰呢?這個專案組組長向南?這個過去曾經打過一些交道的王友義?不,他不能。今天,他只能把自己的心靈密封。他盼望的會見,只能是這樣,只能是這樣呀!記錄吧!拿出你們的小本子記錄吧!下面就是這一對父女談話的全部內容:

  “曉海呢?”爸爸問。

  “上學去了。”女兒答。

  “你畢業了嗎?”爸爸問。

  “還沒有。我和遊雲想和六六屆同學一起去黑龍江cha隊落戶。”女兒答。

  幾分鍾的停頓。

  曉京多想回頭看看爸爸!可是她忍住了。她只用耳朵傾聽爸爸的動靜,用心靈去ti味爸爸的心情。她感到爸爸的眼睛在打量自己。

  是的,余子期在打量女兒。他發現女兒長高了,大了,像個大姑娘了。他多想問問:“孩子,你是怎麼成長起來的呢?”可是他忍住了。他只對女兒說:

  “爸爸很高興。要是mama活著,也一定很高興。你去吧,不要挂念家。”

  “嗯。”女兒小聲地答著,把托著腮的手往眼角抹了一下。

  “可是曉海呢?”爸爸又問。

  “吉老師安排了我的同學榮榮陪她。”女兒回答,又抹了一下眼角。

  “要准備些什麼呢?家裏的東西,你要什麼就拿什麼吧,爸爸什麼也不需要。”爸爸說。

  “不。一樣也不拿。”女兒答。

  又是幾分鍾的停頓。坐在一邊的向南和王友義不由得都動了動身子。王友義看看向南,低聲警告說:“小向!”同時,他用手指指向南的眼睛。向南這才發現,自己流了眼淚,連忙用手絹擦去。

  “也好。跟爸爸mama劃清界線吧。”余子期終于又說話了,但聲音哽咽。曉京的身ti顫動了一下。她猛然回過頭,兩只大眼像閃電一樣掃了爸爸一眼,又立即滑了過去。她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留給meimei。”向南忍不住回頭看看,呀!這個堅強的女孩的長睫毛上閃著晶瑩的淚珠,向南不能不趕快又別轉了臉,望著窗外。

  “那麼你去吧!經過北京吧?到天安門廣場去看看。爸爸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你mama,記住你的mama。”余子期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不。”曉京忽然大聲說了一個字。這個“不”,是回答爸爸的哪一個問題呢?她不願意往下說了。她忽啦一下站起身,把凳子往旁邊一推,就往門口沖去了。經過爸爸身邊的時候,她又一次把目光射向爸爸,這一下停留了幾秒鍾,仿佛要記住爸爸的容顔。她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就飛跑出去了。

  王友義和向南一起站起身往門外追去,他們怕孩子出事。剛剛跑出門,向南又轉了回來。她突然朝仍然呆呆地坐在那裏的余子期伸出右手,拉住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並且大聲說了一聲:“余子期同志,保重!”

  余子期的眉毛動了動,沒有說話。向南追趕王友義他們去了,余子期遲鈍地起身、挪步,跟著看守人員走回了他的“三三四”。

  向南和王友義追上了曉京。曉京只是看他們一眼,並不停下腳步。走到汽車站,她仍然往前走。向南忍不住叫了一聲“曉京!上車了!”曉京這才站下來,一聲不響地對向南看著。向南問:“我們送你回去好吧?”曉京突然睜大雙眼,朝向南和王友義盯了一下,又搖搖頭說:“我要到一個同學家裏去,你們自己走吧!”說罷,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走了。向南和王友義怔怔地看著她,只見她走了很遠一段路,又回頭看了一眼,見向南和王友義正看著她,更加快腳步往前趕了。

  “唉!”向南和王友義相互望望,同時歎了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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