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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第5章

第3小節
馮德英作品

  [續迎春花第5章上一小節]冷元扛著扁擔走過來。春玲對任保說:“鏡子放下吧,這是分給冷元大爺的。”“好哇,能給別人我就不能要?小玲子!你個青婦隊長多大的官銜,有這末大權力?”任保惱羞成怒,要耍無賴了。

  春玲氣得眉梢一豎,黑眼睛瞪得象杏子一樣圓,理把頭發,說:“你別出口傷人!這不是我曹春玲的權力,是村政府!”他從孫若西的手中奪過分配名單,大聲讀道:“曹冷元,雇農,軍屬,鏡子一個!江任保,你聽清沒有?”

  江任保目瞪口呆,無言對答,越發不講理地喊道,“啊!你們以軍屬壓人!我江任保窮得要命,你們當幹部的眼瞎啦!”

  曹冷元忙阻止春玲道:“玲子,咱不要!給人家。”“大爺,你別管。”春玲強硬地激怒地說:“江任保!你說以軍屬壓人,我們就壓你。人家軍屬就該比你……”她本想揭他幾句老底,又改了口:“你也該想想,哪次救濟少了你任保?這次還沒輪到分給你,你就非想多要不可!人家軍屬就要這個鏡子你還有意見,叫大夥評評這個理!”

  大家都斥責任保不對。孫若西站在一邊,有些吃驚地看著春玲那板緊的紅臉。

  任保沒話再頂,硬充好漢地說:“軍屬有什麼了不起,我參軍也不是一次啦,誰叫你們不要?老子明兒再去!”他把鏡子向桌上一摔:“給你們軍屬!”

  圓鏡喀嚓一聲,碎成兩半了。

  在春玲一開始和江任保爭執時,婦救會長孫俊英就溜進了廁所。她空蹲了一會,聽外面吵聲平息了,才煞有介事地提著褲子返回來。

  一條桑木扁擔,全身呈青灰se,光滑得能映出人的影子。扁擔中間,深深地凹下去,只剩很薄的片片了。曹冷元坐在院裏的石條上,出神地呆望著它,兩只暴出粗筋的紫硬幹瘦的手,顫抖著來回撫摸它,漸漸地,從他那幹澀的眼眶中,湧出大滴渾濁的淚珠。

  老人怎能不激動呵!整整三十個年頭,他的生活都是陪伴著這條扁擔度過的。三十多年前他自己是個壯實的青年,扁擔是條粗糙堅硬的木杠子,在這漫長的苦難歲月中,冷元的雙手把木杠子磨光了,肩膀把扁擔中間快要磨透了!這是血肉和硬木的磨擦,是筋骨同木頭的搏鬥呵!

  曹冷元本鄉在北面昆嵛山裏,父母早亡,他從小當牛倌。二十三歲那年雇到山河村來放牛。日子不久,這個不言不語,幹活頂兩個人的小夥子,被蔣殿人看上眼,雇到家裏當長工。

  的確,蔣殿人待長工不錯,飯管飽,吃的也不算壞,工資比別人還稍高一點。曹冷元拼死拼活地幹,力氣又大,引起主人的重視,待他就更好一些。爲此,蔣殿人也就辭掉了兩個長工。

  冷元三十幾歲那年,手中有了點積蓄,蔣殿人在西面海陽縣過來的一群逃荒的人中,挑了個孤身無依的寡婦,給曹冷元成了qin。冷元也就在山河村落了戶。

  冷元的妻子時年二十九歲,相貌端莊,xing情溫淑。雖然冷元把十多年的積蓄花光了,但窮長工能說上這樣的好媳婦,真是難得。他心滿意足了,更加感激東家,幹活越發賣力了。

  人愈窮,愈少食缺yi,孩子生得越多。三個年頭,冷元妻子就生了三個孩子——一胎是雙胞。日子越過越難,工錢哪裏夠全家糊口的?妻子把孩子丟在家裏抓泥,出去討飯;有時去蔣殿人家洗yi、做飯,賺口吃的。有年冬天,冷元到牟平城爲東家粜糧,回來時妻子已死兩天了。

  她怎麼死的?是上吊勒死在梁頭上的。誰也不知道爲了什麼,其實也無人去追究原因。反正在那年月,爲生活所迫自殺的窮人到chu有。但村長蔣殿人爲此卻不依了曹冷元,說老婆是他逼死的,要綁他上衙門。結果在人們勸解下,蔣殿人畢竟是出了名的好村長,沒有把事情鬧大。曹冷元就更感恩東家一層了。

  妻子死後留下四個孩子,最大的才七歲,最小的出世才一個月的女孩子,mama死後不幾天就餓死了。曹冷元每天把三個孩子關在家裏,自己去給東家幹活。在這一帶當長工,一年三百六十天幾乎沒有閑時候,春夏秋農活不用說,大雪紛飛的隆冬,更要忙著上山打柴、搬草。

  命運接二連三的打擊,冷元越來越苦了。欠東家的債愈來愈多,工資分文也拿不到了。他當長工能在東家吃飯,可孩子呢?老吃糠咽菜,屎都拉不出,他得用草棍去扒。冷元要求東家給他一些糧食回家做飯吃,這樣自己受罪可省點給孩子。可是得不到應允。因爲長工吃不飽就沒有力氣幹活了。他實在無法,就背人拿點剩飯回來。但很快被蔣殿人老婆發現了。曹冷元就早上的飯多吃些,中午拿上山去的幹糧不吃,留給孩子。在地裏緊張地勞動一天,中午不吃飯,那怎麼受得了呵!冷元的腰杆早開始駝塌了,經過一餓一累,更加彎曲下來,強壯的ti格開始衰弱了。有一次他在深山裏挑起二百多斤的柴擔,一起身就眼前發黑,空肚子直叫,他多需要啃幾口凍硬的玉米粑粑呵!但他吞了口唾沫,用力壓下食慾。那三個孩子的六只饑餓的眼睛,一刻也不能從父qin面前消失呀!

  狂風暴雪無情地吹打,冷元又饑又冷,渾身哆嗦,艱難地在峻嶺上負重行走。當走到牧牛山的頂端,那光禿禿的雪山宛如巨大的冰feng,冷元再也支持不住,腰慾折,tui慾斷,腳下一滑,他急忙抱住扁擔,一直滾跌到山溝底下。

  昏迷了許久,冷元才從雪堆裏掙紮起來。他跪在被雪快埋沒了的山神廟跟前,悲怆地呼喊:“山神哪,山神!冷元多年在山裏爬,和你交往,爲你燒過香磕過頭,你快睜睜眼,顯顯靈,叫我的孩子吃上口飯啊……”

  神仙是“顯了靈”,在東家門口等他的是皮襖裹著不見肉的蔣殿人老婆。她直罵到口幹she燥才走回炭火熊熊的房間裏。

  曹冷元僵直地站了好一會,淚shui和胡須上的冰碴凝結在一起。此後,每頓飯都有了定額,多吃一口也沒有。但他還是忍著餓,留中午的幹糧給孩子。實際上他的胃已經餓壞,老吐酸shui,吃飯也困難了。

  曹冷元不知爲神仙燒過多少香紙,磕過多少頭,可是得不到一點蔭賜。孩子生病無錢治,加上餓,又死去一個。他也病倒了,帶著病去馮寡婦——那時她男人還沒死——家裏祈禱。這位交際廣大、遠近聞名的年輕巫婆,數說了一番,接過奉獻的禮物,說曹冷元妻子死時燒紙少了,得罪了土地老爺,要他上那裏去求救。

  山河村東頭的土地廟,長年香火不斷。冷元借錢買了香紙,跪在大塊石板砌起的小土地廟前,苦苦求道:“天老爺,地老爺!我一家大小活不下去啦,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再不能叫我剩下的兩個孩子死啦!”

  在風塵中,廟裏居然響起嗡嗡的回聲:“命苦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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