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在君)先生去世,到現在過一個月了。北方的報紙僅《大公報》上有一個認可而悼惜的短評,南方的報紙我所見只有《字林西報》有一篇社論,這篇社論是能充分認識在君品行的。李濟之先生說,“在君的德行品質,要讓英美去了解。”這是何等可惜的事!我以爲在君確是新時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之代表;他是歐化中
過程中産生的最高的菁華;他是用科學知識作燃料的大馬力機器;他是抹殺主觀,爲學術爲社會爲
家服務者,爲公衆之進步及幸福而服務者。這樣的一個人格,應當在
人心中留個深刻的印象。所以我希望胡適之先生將來爲他作一部傳記。他若不作,我就要有點自告奮勇的意思。
論在君立身行世的態度,可以分作四面去看:e對自己(或應曰律自己),f對家族,g對社會,h對家,現在依次敘說一下:
一:在君之律自己,既不是接受現成的物質享受之绔袴子,也不是中世紀修道的高僧。他以爲人們沒有權利過分享受,因爲過分享受總是剝奪別人,同時他也不願受苦,因爲他覺受苦的機器是沒有很大工作效能的。人要爲公衆服務而生活,所以服務的效率愈大,生活愈有意義,起居飲食愈少磨擦,服務的效率愈大。我們在此地不可把舒適和華侈看混了。在君很看重舒適,有作用的合理的舒適。他對于朋友的趨于華侈的習慣,卻是竭力告戒的。舒適可以減少每日生活中之磨擦。只要不爲舒適所征服,舒適是增加生命力的。臂如,在君是有機會坐頭等車,他決不肯坐二等車,有地方睡安穩的覺,他決不肯住喧鬧的旅館。但是這些考量,這個原則,絕不阻止他到雲貴爬高山去看地質,絕不阻止他到黑海的泥路上去看俄
工程,絕不阻止他每星期日率領北大的學生到西山和塞外作地質實習,絕不阻止他爲探礦爲計劃道路,半年的遊行荒野中。他平日之求舒適,正是爲儲蓄精力,以便大大的勞作。他以爲人人有要求舒適以便工作的權利,人人都沒有享受奢侈,或得到舒適而不動作的權利。在這一個道理上,他不是明顯的受英
的“理論急進者”的影響麼?雖然他沒有這樣自己宣傳著!
他有兩句名言,“准備著明天就會死,工作著仿佛永遠活著的。”所以無論在何等疾病痛苦之下,無論在何等的艱危環境中,我總不曾看見他白日的發空愁,坐著憂慮消耗光(不幸得很,我便是這樣的一個人)。若是他憂慮,他便要把這憂慮立時現爲事實,若不能立時現爲事實,他決不繼續憂慮著。例如他大前年冬天從俄
回來後,覺得身上像有毛病,到協和醫院去診察他的左腳大拇指發麻的症候。他問醫生說,“要緊不要緊?”醫生說,“大概不要緊。”“能治不能治?”醫生說,“不能治。”他告我,當時他聽到這話便立時放心了。我問所以然。他說,“若是能治,當然要想法子去治,既不能治,便從此不想他好了。”他這次在病危中,除末了一星期不大言語外,以前,雖偶有病人免不了的憤怒,但大
上是高高興興專說笑話的。他從不曾問過醫生,“我這病有危險沒有?”他在病中也不曾憂慮到任何身內的事。他能暢談的最後一日,和我所談的是胡適之先生應該保重他的身
,節約他的用度,是淩鴻勳先生的家庭如何快活,北方大局如何如何。這樣的心神安定,有幾個宗教大師能做到?
二:論到在君的對家庭,真是一位理學大儒。他對于他的夫人史久元女士是極其恩愛的。他們兩個人的習慣與思想並不全在一個世界中,然而他之護持她,雖至新少年的恩愛夫妻也不過如此。丁夫人也是一位很可以敬佩的女士,家,待朋友,都是和藹可
,很誠心,很周到的,並且對兩方的家庭都是絕對犧牲自己的。她不斷的病,在君便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的病,不特做她的保護人,並且做她的看護生。他真是一個模範的丈夫,無論在新舊的社會中,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說到這裏,我不妨連著敘述他的道德觀。他並不反對“自由生活”,假如“自由生活”不影響一個人的服務社會。他主張人的“
本能”應得其正,不然,要失卻一個人的精神平衡,因而減少一個人的用
。他從俄
回來,尤其稱贊俄
的婚姻製度,他說,兒童既得公育,社會上又從此沒有scandals了,這是自從人類有配偶製度以來的最大革命。他這樣的信念,卻是想送給將來的中
人們去享受。他自己,不特沒有利用任何一種現成的左傾或右傾思想便利私圖的事,或存心,並且凡是合理的舊新習慣所要求者,他總要充分的盡其責任。他論人是很寬的,自由戀愛是可以的,或者有時是很好的,假定不因此而妨害本業。娶妾也未嘗不可,也要假定不因此而妨害本業。我們大家知道,他對于志摩之再度結婚是反對的,在君不是反對志摩再婚,他是反對志摩那樣一結婚不能工作了。他十分的相信,服務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于在能充分服務一個條件下之個人自由,不應該用成見的道德論去幹涉他或她。
在君對他的兄弟,又是一位模範的人格。他同母的,一兄二弟,異母的,三弟。從他的老四以下,求學的事總是他在心。他之所以辭地質調查所的原因,據說,大部分由于地質調查所所長的薪
不夠他津貼弟弟們上學。在他“失業”的那一年,我問他小家庭外大家庭內之負擔,連著
戚們共若幹。他說,今年兩千。待他次年不失業了,他的進款也只是每年六千。
三:在君對于社會的觀念完全支配在“服務”一個信心之下。若把他這個主義寫文字,我想可以這樣說。看看中人是在何等階級的生活中。據何廉博士的研究,中
人平均進款,是每年二十七元。再看看我們知識階級的生活是怎樣。若把我們的生活降低到每年二十七元,一件事業也不能做了。若受今日社會給我們的待遇而給社會以相當的回報,只黾勉服務,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盡了,然後可以問心無愧。在這一個基本認識之下,他是永不間斷的爲社會中團
及個人服務。他論一件事之是非,總是以這一件事對公衆有利或有害爲標准。他論一個人的價值,總是以這一個人對公衆有利或有害爲決定。他並不是一個狹隘的功利論者,但是他的基本哲學,確是一種社會價值論。
他一生的服務範圍雖是多元的,但十之七八是學術及學術行政,其余二三或者當由行政的(包括有助行政之技術的)及實業的平分了罷?他放棄了自己研究來管別人的研究,他犧牲自己一時的工作來輔助別人的工作,其意無非以爲一人之成績總有限,多人之成績必然更大。在不深知者或者覺得他有一個舍己……
人生問題發端我所認識的丁文江先生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