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本《莊子》,爲向秀郭象所編定者,計有《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按,內外雜之分,一憑主觀,既無邏輯爲之差別,又無遺說爲之依據,可謂注者之私識,無關莊生一書之弘旨。讀者如不局促于西晉二君之藩籬,斯不當據爲典要。即如《齊物》一篇,在莊書中獨顯異采,以文詞論,徘徊幽忽,不似他篇之昭朗翺翔也。以思想論,決然無主,不似他篇之睥睨衆家也。再以標題言之,《莊子》一書中,此篇之外無以論名者,自慎到荀卿呂不韋之前,亦不聞以論名篇,則此篇之可疑滋甚,此題之待證孔殷。無惑乎自北宋人發揮批評精神,此事遂爲經籍批評學中一問題。
疑此篇名者自王安石始,(王說引見後代人書,原文今不可考見。)而王應麟等暢其說。《困學紀聞》(卷十)雲:
《齊物論》,非慾齊物也,蓋謂物論之難齊也。是非毀譽,一付于物,而我無與焉,則物論齊矣。邵子
詩謂“齊物到頭爭”,恐誤。張文潛曰,“莊周患夫彼是之無窮而物論之不齊也,而托之于天籁。”(下略)(按,今本《柯山集》不載此語。)
又,錢大昕《養新錄》十九雲:
王伯厚謂《莊子·齊物論》,雲雲。(同上文所引,不重錄。)按,左思《蜀都賦》,“萬物可齊于一朝”,劉淵林注雲,“莊子有齊物之論。”劉琨《答盧谌書》雲,“遠慕老莊之齊物。”《文心雕龍·論說篇》雲,“莊周齊物,以論爲名。”是六朝人已誤以齊物兩字連續,唐人多取齊物兩字爲名,其誤不始康節也。
究竟誰誤誰不誤,今可考定,而本書作者亦可借此推求焉。
慾解此題,宜先究今本《莊子》爲何如書。《世說新語·文學》章雲:
初,注《莊子》者數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舊注外爲解義,妙析奇致,大暢玄風。惟《秋》
《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義遂零落。然猶有別本。郭象者,爲人薄行,有俊才。見秀義不
傳于世,遂竊以爲己注。乃自注《秋》《至樂》二篇,又易《馬蹄》一篇,其余衆篇,或定點文句而已。後秀義別本出,故今有向郭二莊,其義一也。
又《晉書·向秀傳》雲:
向秀……雅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曆世方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爲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之迹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
又陸德明《經典釋文·莊子序錄》雲:
然莊生宏才命世,辭趣華深,正言若反,故莫能暢其弘致。後人增足,漸失其真。故郭子玄雲,“一曲之才,妄竄奇說,若《阏奕》《意修》之首,《危言》《遊凫》《子胥》之篇,凡諸巧雜,十分有三。”
《漢書·藝文志》《莊子》五十二篇,即司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詭誕,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內篇》衆家並同,自余或有外而無雜。唯子玄所注,特會莊生之旨,故爲世所貴。
據此,《莊子》一書後來以郭注爲定本。前此諸家雖崔撰注二十七篇,向秀注二十六篇,司馬彪注五十二篇,並著錄于《釋文》。向秀注二十卷,(原注,“今阙。”)司馬彪注十六卷,(原注,“本二十一卷,今阙”。)並著錄于隋志。崔向司馬三家亦並著錄于兩唐書志,然《崇文總目》即已不載,陳振孫謂“向義今不傳”,知先郭諸家均亡于唐世,或唐宋之際矣。今以現存各家莊子注對勘,不特篇卷無殊,即文字之差異亦複至少,知郭注既爲定本,諸家從此淪沒。今固不能見莊書面目于郭本之前,類書等所引《莊子》有在今本外者,必由唐人猶見司馬本之故。(《禦覽》編于宋初,然實抄舊有類書。)
然郭本實刪定本也。《釋文》序錄所引郭子玄語不見今本《莊子》注,意者當爲《莊子》注後序,或郭氏他文,今不可考。此文謂“凡諸巧雜十分有三”,是郭氏本對司馬氏本所刪除者,十居其三。按釋文敘錄載司馬本五十二篇(漢志同),郭本三十三篇,郭本正當司馬本百分之六十三余,與郭氏刪芟什三之數相合。所謂“《阏奕》《意修》之首,《危言》(或系《厄言》之誤)《遊凫》《子胥》之篇”,今皆不可見,是皆刪之矣。且向郭二氏實魏晉玄風之中堅,文辭清華,思致玄邈,而考訂之學,則非所論也。故上之不如漢儒之質拙,雖慾改竄而不能掩其迹。下之不如宋世樸學諸賢,如朱熹蔡沈王應麟,疑古辯僞可得其正。乃竟指揮由心,率爾編定,其失多矣。恐向郭之本不特篇章有選擇,即詞句亦有所刪改耳。
又按《史記》莊子列傳雲:
莊子者……其學無所不阏,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余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按,《亢桑》,及《庚桑》當並是空桑之轉。張守節《正義》以爲《亢桑子》即今本《庚桑楚》,張守節生當司馬本未亡時,此說當不誤。其《畏累虛》一名,則司馬貞《索隱》雲,“按、《莊子·畏累虛》,篇名也。”是太史公所特爲標舉者,亦有爲向郭所刪落者矣。《莊子》一書,誠非盡莊子所著,然內外雜之分既不可據,向郭又非考定之才,其所去取,自是憑一家之愛憎而已。
今更進而論《齊物論》一篇之思想。齊物一篇,所論者甚多曲折,其文詞又複張皇幽眇,誠不可以一言歸納之。然郭注頗得其要旨,其言曰:
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惡人,物莫不皆然,故是非雖異,而彼我均也。
此《天下》篇謂慎到“舍是與非”也。《天下》篇所雲“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者,齊物反覆言之,盈數百言,以多方作喻,其歸則“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而“辯也者有不見也”,正《天下》篇所謂“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也。”《齊物論》更詳申其義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至于“棄知去己”之義,《齊物論》中齧缺問乎王倪一節,所釋最爲明白,所謂“棄知”,並己之不知亦不知,並物果無知否亦不知。所謂去己,則罔兩與景皆無所謂己,人之所美,則“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者也。凡此相同之點,無待列舉。細以《天下》篇所述彭蒙慎到田骈所持義與《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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