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初雪。
雪霁,天穹幽遠清澈,連空氣都凝成了透明的藍。古城北河看似一塊淡藍的玻璃鎮紙。
這個雪後的黃昏時分,呂攀著樹幹登上古城牆的廢墟,心中墓地生出古人站在崖畔上俯視一川流
時的感覺——逝者如斯!他竟有十好幾年沒來這段古城牆
依然是那段古城牆,滿目瘡痍的巨大灰磚垛起的屏障。城牆頭上依然是那條無數雙腳踩實的土路;依舊是一棵棵似乎十幾年末長分寸的矮樹;依舊是一片片白雪,似乎十幾年末化;依舊是一片片幹黃的草叢,在等待春的榮華。
小時候讀一些寫這座古城三四十年代抗日的小說,心中曠曠的,每行字都能喚起一串聯想,似乎那裏頭說的是另一個城市,一個遙遠缥缈的城。
可是書中提到的城牆和街道又確是真的。只是那令人神往的古城牆早在他出生前幾年就扒了,只剩下這麼幾百米,據說因爲是毛澤東青年時代散過步的地方,才保留下來,當了公園和育場的圍牆。小時候常來這段舊牆上,想象書中的男女主人公們怎樣在這裏交接情報,怎樣在這裏一邊做地下工作,一邊爆發著男女之間的愛情。毛澤東是怎樣獨立秋風中掃視著腳下的古城。有時想著想著心頭竟要發酸,眼裏會溢出淚
來。北河,有著怎樣傳奇般的過去 心目中映出的是黑雲莊城的黃昏,一片荒郊野地中兀立著一座黑森森的城池,那火燒雲下有無數個鮮活的生命在未去匆匆行雲流
般地上演著瑰麗的史詩劇。無數個青春男女,熱熱烈烈地活,壯壯麗麗地死,古城上空激蕩著濃郁的生命氣
。
而現實中的它卻是那麼平平常常,毫無生氣。于是他常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渴望回到過去,讓時光倒流幾十年!他自己就是那熱烈火爆生命的一部分,鬧學。罷課,手挽手沖上大街面對警察的
龍頭高歌著。有時就那麼一下午一下午地幻想,看著腳下的一城矮房子和小街幻想。是的,那曾經經曆過的過去是最不堪回首的;而那未曾經曆過的最近的過去卻是最爲迷人的,甚至比可預測的最壯麗的將來更迷人。
兒時住過的那條氣逼人的胡同,幾座高門大宅,透著往日沈重的輝煌。可那幾個大院子早讓人住得一片狼藉。十幾個三代同堂之家胡亂擠住,原來的雕梁畫棟和木刻花門早已是面目模糊,連門口的大石獅子也早就斷頭折臂。人們在那裏毫無感知地過著,沒誰欣賞那些過去的美。1978年上了中山大學以後,突然萌發出想了解一下故鄉的沖動,去圖書館查找資料才發現在故鄉北河的名下有半屜書卡。一本本查下去,方知這座已衰敗的古城竟有一千多年的城史,是清代的直隸總督府所在地。那時的北河,曾經清
繞城,古寺林立。而呂
兒時日夜夢想逃出的那座
氣森森的朽敗朱門大宅卻原來是清代的兩江學堂,後來駐過本省最早的報社,曾經車
馬龍。
那一刻就想考證一下一座名城血氣漸漸虛竭的因由,可現實中的大千世界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學生誘惑力太大了,很快就去忙什麼講演比賽,忙著考“托福”,考ept ,又忙于分配爭個肥缺,便把這座故鄉古城忘幹淨 現在重上這城牆,呂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十幾歲的小男孩兒,心中怅怅的,很感到些寂寥。那正是爲賦新詩強說愁的時候。
兒時從這裏望城,恍恍惚惚覺得那是一塊玻璃“鎮紙”,隨時都可以伸手拿來把玩的。從城牆上甚至可以看清街上的行人,看到一格一格的小院落,看到人們在院中出來進去過日子的身影。可現在卻看不到 北河城長高了,橫七豎八地新起了無數座千篇一律的紅磚宿舍樓,使原先那種棋盤似的小城格局徹底亂作一團。北河似乎是變醜 可呂的理智告訴他,這種醜是一種向美蛻變的開始。就像春天手上要蛻皮一樣,蛻皮時分的手是最醜陋的,像長了疥癬一般,可一旦蛻光,那下面呈現出的將是一雙嶄新的手。
他開始感到心情舒暢了許多。北河人終于要製那種大雜院兒,住上方便潔淨的單元房 而十幾年前這曾是少數人的專利。不必爲那個曾經簡樸單純的美麗城地懷舊,那畢竟是少數人的審美需求,現實中沒人需要它。這一片片雜亂無章面目呆板的紅磚樓畢竟是小城人的企盼所在。人只能解決他能解決的問題。
或許一百年二百年後人們會想起那個蒼涼美麗的北河,會花巨資修一座紀念館,甚至建起一個小城的複製品,住到那藝術品般的空調平房四合院中去。二百年時間,夠
那時呂最大的渴望就是逃離那個
飛狗跳的庸俗大雜院。
小小的他心中似乎也懂,如果那一進院子只住一戶人家,那將是最開心的事了,給他一座樓也不換!他跟爸爸去過那樣的院子,是大官的家,寬敞漂亮,清靜。院中有自來
龍頭,屋裏廚房廁所齊全。他最怕的是冬天去街上上廁所和去挑
。最盼望自己家中有自來
有廁所。
舊北河城裏也有幾座樓,最高的是一座六層樓,簡直讓呂著迷,常常仰視著它,一遍又一遍地數,想象著樓裏人上廁所沖
的惬意樣子,想象著人家在自家中洗
服,髒
順管道流走的樣子,而自己家卻要一桶桶往街口的下
道上拎髒
。
挑是最苦的差事兒,他十二歲就開始跳
一條街一個
龍頭,冬天
管周圍凍起一座小山包來,
池子竟成了一口二尺來深的冰井。開春冰化了,胡同口就化成了一片泥沼。夏天又鬧缺
,爲照顧農民澆地,市民的
就三天兩頭地停。半夜裏會聽見有人喊:“來
了!”家家戶戶就拎著笆去接
,滿街像過節一樣熱鬧,一直鬧到天明。後來人們就自動地用桶來排隊,一排排半街筒子。夜半時分,每家派出一個人來看桶,大家便坐在扁擔上聊天等
。有時等一宿仍不見來
,大家就留下
桶排隊。
常常有人趁別人不在時把自家的桶加塞進去,被發現後輕的招一頓臭罵,罵急了就掄起扁擔開戰,直到打得血肉橫飛。常常是爲了排隊接
鄰裏結仇,于是戰事不斷。誰家男人多誰家就稱王稱霸。
記得對門院裏的李家,一氣兒生了七朵金花,第八胎又是個女娃,李嬸兒便無地自容地哭 因爲她的丈夫爲排隊接跟人打起來,左眼給打瞎了,婆婆讓人家把頭發一撮撮帶著血給薅了下來。她立志要生男孩將來能爲家裏報仇,可連生八胎全是女兒。那天丈夫又讓人欺負了,打得頭破血流被拖回家。李嬸一氣之下,懷裏抱著女兒,招呼上七個女兒奔向那欺負人的家裏,一路哭嚎著罵上門去,引得滿街人跟隨而來看熱鬧。呂
看到她抱著孩子跪在那家門前,狠狠抽著自己嘴巴子,呼天搶地地叫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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