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輛獨輪車停在變得陌生了的黑漆大門前。心碧慢慢地騙下了車。坐在車上顛得久了,驟然下地,
腳酸麻,腳底板像有無數根細細的縫
針紮著,她只得皺了眉頭一動不動。幾個孩子倒是懂事,七手八腳把車上的行李拿下來了。思玉還作主去跟車夫算了工錢,額外地多給了幾個茶
費。車夫就很高興,握了車把跟心碧告辭:“董太太,要沒什麼事,我們這就走了。”心碧揮揮手:“走吧,要走還是趁早,晚了怕是城門過不去。”
小玉兒怯怯地倚到心碧身邊來,仰頭問她:“娘,這真是我們的家?”小玉離家出去逃難的時候還小,記憶中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
思玉不知何時也靠了上來,站在心碧肩後,大人似的歎口氣:“幾年不見,房子怎麼破成這樣?還小了好多。”
心碧站著沒動,心裏說:怎麼能不破?人都死過去幾回又活過來幾回了,房子怎麼能不破?看看這兩扇大門,過去年年要漆上一遍,漆得打老遠能照出人影子,如今斑駁得像老墳裏挖出來的棺材板。門上的虎頭鋼環不見了蹤迹,替代它的是鐵絲勉強彎成的圓不圓方不方的門鼻子。門框上貼著的紙頭是什麼?心錦從定慧寺裏求回來的符咒?瞧它在風中抖得那個樣兒,怕是暗裏也替這家人淌著眼淚呢。牆頭上的瓦楞草居然能長到小半人高,活像有人天天給它上肥養著的。與它上下呼應的是牆腳的茅草,頑強的草根把磚牆都擠得歪歪斜斜,仿佛只需輕輕一推,整堵院牆馬上就會轟然倒塌。
心碧長長地歎口氣,她明白這個家中等待她的是什麼了。她想這恐怕都是命,命中注定她總是要在絕境中掙紮。
克儉等不及心碧吩咐,繞過滿地的行李,跳上臺階用勁敲門。先是半天沒有聲音,心碧以爲家裏人不在,忽然那門就吱地一聲開了,探出來一個亂蓬蓬的腦袋,臉上不知道是浮腫還是胖的,一雙眼睛嵌在皮肉裏,眼神渾濁不清,極爲緩慢地在門外一堆人身上轉動。
心碧失聲驚叫:“桂子!”
被叫的人手抓在門上,身子一縮,仿佛躲著什麼。
心碧補上一句:“桂子,是我!”
桂子努力把眼睛睜開來,不敢相信地:“是太太?”她猛地松開手。“天神!真的是太太!”
她顧不上跟心碧招呼,扭頭就朝大門裏跑,嘴裏一疊聲喊著:“大太太!大太太!太太回來了呀!”
隔了半開的門,心碧看見桂子一條跛了,走路身子一傾一傾。心碧想不起來這個健壯的女仆怎麼短短幾年變成這樣,一時間滿肚子湧出來的都是傷感。她慢慢地、幾乎像夢遊一樣地踏上臺階,跨進大門。她看見從前的敞廳房子裏迎出來一個蒼老的婦人,頭發花白,步履蹒跚,因爲走得太快而讓人感覺著隨時都會跌倒一樣。她愣了一愣,緊走幾步,雙膝一屈,嗵地跪倒在這個婦人面前,淒淒地喊出一聲:“大
……”
心錦慌忙也跟著跪了,手扶住心碧,口中只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邊眼淚已經嘩嘩地流下來,後面的話便再不能成聲。
兩個人抱頭一頓大哭,方心裏好受了一些,遂攙扶著起身,到敞廳裏去坐。心錦屁
才挨著椅子,又忙忙地起來,要到外面去看幾個孩子。心碧也跟了她出去。心錦一個個地把孩子拖進懷裏,摸臉,摸頭,摸手,摸個沒夠,恨不得每人臉上咬下一塊肉來含著。一邊摸,一邊不住地念叨說高了高了,比大娘娘都高了,大娘娘快夠不著你們腦袋了。輪著摸了一圈之後,忽然前後看看,臉
發了白:“怎麼還少一個?绮玉呢?”
心碧連忙說:“绮玉好好的。”就把她跟王千帆去投了新四軍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心錦聽了不響,半天才開口道:“你就能放心?”
心碧苦笑:“我不放心又能怎麼樣?兒大不由娘呢!”
心錦小聲說:“日本人,和平軍,都是最容不得新四軍的,抓住了,比對從前蔣政府的人還要狠。”
心碧說:“這我也知道。她既走了這條路,是禍是福,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心錦念叨著,說是明兒個就到定慧寺,替绮玉燒把香去。
這期間,心碧一直東張西望,心神不定。桂子看在眼裏,忍不住冒了半句:“老太太……”心錦不待她說完,背過心碧,用勁地朝她眨眼睛。桂子領會過來,把嘴邊要說的話又咽了下去。
心碧已經留神到了兩人的態度,這時候幽幽地開口道:“大,你還是實話實說吧,娘她老人家是不是已經……”
心錦知瞞不過她去,歎口氣:“你們逃難出去的那年,娘就過世了,算算也已經有三年了。我是怕你傷心,想著你到家茶還沒喝一口,怎好先就說這些傷心的事……”
心碧打斷她的話:“大不說,我這心裏也是先就料到的。娘是風燭殘年的人,若是在太平日子裏,能活個十年八年也說不定。可如今是什麼世道呢?娘她老人家有多少陽壽,能經受得起這樣的驚嚇擔憂?只苦了大
和桂子在家料理。”
說到這兒,自然由心錦帶著,招呼上幾個孩子,齊刷刷在老太太靈位前大哭一場。順便又把濟仁的牌位也請了出來,一塊兒燒了香,上了供。
桂子一跛一跛地,把思玉她們領開,各自去認自己原來的房間,收拾鋪。心碧到心錦房裏坐下,喝著心錦
手替她沏上的茶,不時捶一捶酸疼的小
。她想,下面該要說到潤玉了,這是她努力要避開的傷心話題,但是終歸要說,她必須對心錦做個交待。
心錦仿佛也在避著什麼,眼神閃閃爍爍,時不時朝心碧睃上一瞥。她手裏拿的是老太太留下來的白銅煙袋,裝煙絲,搓紙媒子,“噗”地一聲吹著火苗,把燃著的紙媒子對准煙鍋,咕噜噜、咕噜噜地連吸幾口。
“心碧你喝茶。”心錦用紙媒子指一指心碧面前的茶碗。“說了人家要笑話,我們董家的人,如今只喝得起茶末子。”
心碧心不在焉地應道:“茶末子也好,味道更容易出來。在鄉下住慣了,茶呀什麼的,有也好,沒有也罷,講究不了那麼多。”
心錦抽完那袋煙,就手從襟裏扯出塊舊綢帕子,把煙袋上上下下細擦一遍,擱在茶幾上,兩眼定定地看住了心碧。
“曉得嗎?冒銀南和他的太太獨妍,去年就回了城裏。”
心碧手一抖,蓋碗裏的熱茶幾乎灑出來一半。
“你見過他們了?”她兩眼發直地問。
心錦垂了眼皮:“冒太太來過了。”
心碧哆嗦著把茶碗放上茶幾,又哆嗦著抓住心錦的手:“潤玉的事,你都知道了?”
心錦反過來又把心碧的手腕抓住,連搖幾搖:“,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你可不能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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