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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亂世佳人》第2章

黃蓓佳作品

  從上海過來的客輪在shui面上笨拙地轉了個身子,慢慢靠上碼頭。船尾攪起的shuilang渾黃不堪,旋渦一個接著一個,像巨大的鐵鍋排了隊比賽著轉圈圈。

  碼頭上的工人們忙碌起來,系纜繩的系纜繩,甩靠圈的甩靠圈,上踏板的上踏板。一片忙亂之後,輪船甲板上的鐵柵欄打開來了,擁擠了半天的旅客如同晨起出圈的鴨子,手忙腳亂、前擁後擠、呼兒喚女地沖過踏板。一霎時,上海話,無錫話,通州話,海陽話,沸沸揚揚地混雜一片,聲高聲低,此起彼伏,碼頭上像是成了一個推銷販賣沿江方言的市場。有人肩上的扁擔戳了別人的後腦勺,有人的鞋子擠掉了,還有人抱著一筐吱哇亂叫的小豬,不識時務地拱來拱去,惹得幾個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尖聲叫罵。

  人群就這樣chaoshui一樣地湧上碼頭,又chaoshui一樣地四散而去。

  散去的人群中,有兩個yi著時髦的年輕人頗爲引人注目。男的高高個子,戴一頂巴拿馬草帽,穿白se棉麻西裝,皮膚白淨,鼻梁高挺,唯一雙眼皮略顯下垂的三角眼令人不快,那眼珠也滴溜溜轉得過于靈活,差不多的陌生人對這雙眼睛是極其不能放心的。他胳膊上挎著的女人不過二十出頭,波lang形的長發鬈出十足的妩媚,皮膚是上海女人特有的那種透明的蒼白,尖俏俏的瓜子臉,瓜子尖上不偏不倚長出一顆黑痣,這就使她原本平常的面孔平添出許多生動,使人睜眼閉眼總覺這顆黑痣在不遠chu活潑潑地跳舞。

  男人便是十年前被逐出門的濟民的兒子克勤。女人叫語嫣,是他新勾上手的姘頭。十年中克勤在上海租界裏東混西混,投靠在杜月笙弟子的門下,小打小鬧地販幾包煙土,沒發什麼大財,世面是經見過不少,自覺今非昔比,遂有了回海陽顯擺一番的意思。自古以來中guo男人的心裏tuo不開一個“yi錦還鄉”的情結,凡在外面發財發迹的,山高路遠總要回鄉一趟,否則死不瞑目。克勤同樣如此,他得讓董家的人看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看看他的洋場派頭,他的上海女人,要不然這十年在外面混得有什麼意思?

  克勤一手提一只小小的皮箱,一手挽著千jiao百媚的語嫣,心情很好地走在海陽古舊的青石街道上。他第一個碰上的是董記綢緞店的王掌櫃。這使克勤略微有點遺憾。按他的心意,最好馬上碰見伯娘董心碧,或者他的任何一個漂亮的堂jiemei。潛意識裏她們才是他最想炫耀的對象。

  王掌櫃站在店門口,眯縫著眼睛,無動于衷地看著這一對時髦的上海人。克勤的第一個感覺是老頭子認不出他來了。他想要麼是他的變化太大,要麼是海陽人已經把他從記憶中抹去。十年真是個不短的時間,他惹出那樁風流孽債被趕出家門時,才是個剛滿十六歲的半大孩子啊!

  克勤停下來,很洋派地摘下帽子擱在song口,對王掌櫃微微點一點頭,說一聲:“不認識了?”

  王掌櫃驚訝地擡了頭,盯住他好一番打量。“先生你是……”

  “董克勤。”克勤眉毛一揚,仿佛很隨意地說出這三個字。說完他把帽子重新戴到頭上,拍一拍語嫣的手背,轉身就走。他能感覺到背後王掌櫃的吃驚。這就是效果,他得意地想。他知道不出半天海陽城裏會流傳開董家大公子突然回來的消息。

  走下蓮花橋,路邊有個代寫書信的小攤子,一個瘦成幹蝦模樣的老頭兒弓腰曲背地趴在矮桌上,一邊聽旁邊的鄉下老太太說話,一邊往紙上寫。他長著一雙跟克勤一模一樣的三角眼,因爲低著頭,下垂的眼皮幾乎遮蓋了整個眼睑,越發地顯出老相。抓筆的那只手活像個ji爪,指骨細長,帶點*攣地彎曲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又黃又細,將他原本瘦長的臉無限製地延伸下去,遠看簡直就有點怪模怪樣。

  語嫣不耐煩地扭一扭身子,示意克勤快走。克勤小聲說:“那是我爹。”語嫣“啊”了一聲,似笑非笑道:“就是跟你搶一個女人睡覺的爹?”克勤撲哧一笑,在語嫣胳膊上用勁捏了一把。語嫣誇張地叫起來,像被蜜蜂蜇了一樣甩著手臂,引得路人好奇地看她。

  克勤丟下語嫣,自己朝那寫字攤走過去。事隔多年,他仍然記得爹當時站在绮鳳jiao門外的驚恐的臉se。當時他和绮鳳jiao都認爲門外只有心碧,誰知開了門卻看見自己的qin爹。年輕的克勤在那一刻委實感覺到狼狽,因此他在心裏整整把心碧恨了十年。

  克勤站在寫字攤前,曲起中指,用關節chu輕輕敲一敲桌面。濟民這一封信正寫到收尾chu,見有人敲桌子,以爲又來了主顧,頭也不擡地招呼道:“客人等一等。”克勤笑嘻嘻地說:“你看我是客人嗎?”濟民這才一怔,停了筆,用勁擡起耷拉的眼皮。濟民還不糊塗,只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兒子。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團墨汁濃濃地滴下來,在剛剛寫完的信紙上涸出一塊汙迹。旁邊的老太太心疼不已,連連抱怨。克勤很派頭地扔出兩張票子,叫老太太另找人寫去。濟民哪裏舍得?一把將票子擄了去,叫兒子稍等等,他手忙腳亂換了信紙,將那信龍飛鳳舞重抄一遍,寫了信皮,封好口子,交給老太太,這才收攤歇工。

  克勤不無嘲諷地說:“做得這麼巴結,怕是賺不少錢了吧?”

  濟民聽出兒于口氣裏的不敬,也不計較,扯扯自己身上皺巴巴的yi服:“你看我從頭到腳的行頭,像是賺錢的樣子嗎?”

  克勤作勢地聳聳肩膀:“那不一定哦!你賺了錢藏起來,我怎麼能知道?”不等濟民答話,他一揮手又說,“別怕,我不是回來找你要家産的,我現在有錢。”

  濟民慌忙朝他搖手,又小心翼翼地往四面看,湊近克勤小聲說:“可別說你有錢。現在海陽城裏是共産dang的天下,共産dang不喜歡有錢的人。”

  克勤“噗”地一笑:“我怕個什麼?共産dangguodang都跟我沒關系,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誰還能拿我怎麼樣?”

  濟民急得跺腳:“小祖宗,這是在大街上哎!你不能少說兩句?”

  克勤無奈道:“好好,不說,不說。”

  語嫣跑過來,好笑地看他們父子兩個鬥嘴。克勤得意地把語嫣往前一拉:“看看吧,上海姑娘是不是比海陽的要出趟?”

  濟民牙疼似地吸一口氣,把克勤拉到旁邊:“這麼說,你不跟绮鳳jiao……”

  克勤擺擺手:“老黃曆啦!她早死了,骨頭都好打鼓了。”

  濟民目瞪口呆地望著克勤:“死了?”

  克勤說:“抽大煙抽死的。她沒福氣。”

  濟民的臉上就有幾分哀傷。

  克勤嘻皮笑臉說:“你還真想著她?”

  濟民歎一口氣:“我是認真喜歡她的。”又說,“早知道如此,你當初何必……”

  克勤把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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