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碧不知道濟仁患的是肺痨的時候,還糊裏糊塗過日子,指望濟仁調養個一年兩年會好。一旦得知真相,短暫的哀痛過去之後,她開始正視現實,著手爲一大家人的將來作些打算。
首先要作考慮的是潤玉的婚事。眼見得潤玉和之賢兩個書信往返越來越勤,中秋節後潤玉還去上海和之賢有過一次相會,看這樣子,大約是一個非之賢不嫁,一個非潤玉不娶了。困難在于獨妍那裏始終沒有松口。心碧雖在大城市住過多年,穿著打扮都很新,骨子裏卻還是一個恪守常規的舊式婦女,在冒家沒有到董家下聘之前,她一顆心總是懸在半空,無著無落。前些時又風聞獨妍托人往通州、上海、南京一帶替之賢物
妻室,心碧就更是坐臥不安。爭強好勝的心碧除了疼惜女兒之外,也還有替自己爭一個面子的心思在內。
濟仁肺痨吐血的事情,自然是董家的一個秘密,輕易不肯對外人講出去。除了心錦和绮鳳之外,連老太太和潤玉她們都是瞞著的。瞞老太太,是怕老人家擔驚受怕;瞞幾個孩子,則唯恐她們嘴快,一不留神就說滑了出去。濟仁是董家撐天的大梁,外人若知道大梁搖搖慾倒,心裏對董家會作何打算?尤其潤玉的婚事懸在那兒,濟仁一旦撒手歸天,獨妍更不可能讓之賢拖累上董家老老小小一窩贅物。所以在濟仁尚能動彈之前,把潤玉的婚事敲定下來,就是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情。
心碧的肚裏還存了另一個心思:將來濟仁不在了,董家大廈傾倒走投無路之時,若是有之賢這個女婿,總還有個靠頭。不過這心思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她覺得說出來總顯得龌龊,顯得下賤,雖然這是她身爲主婦的極爲實際的考慮。
機會總還是有的,關鍵看人能不能把握罷了。不久濟仁收到通州豪紳常卓吾的一封來信,意思是好友間久未晤面,希望濟仁在卓吾六十壽辰時往通州一遊,盡歡盡興。
濟仁懶懶地丟了信,對心碧說:“如今我已經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還有什麼歡樂可言!我是哪兒都不想去,只想守著你們過幾天安靜日子。”
心碧小心回道:“常先生既請了你,不去怕不好吧?不是掃人家興嗎?”
濟仁想一想說:“你叫潤玉替我寫封回信,就說我近日臥病在,無法走動,待日後身子大好了再專程去通州拜壽。”
心碧回屋靜心一想,料定常卓吾此番必然也請了冒銀南和獨妍夫婦,如果能趁這個機會提出潤玉和之賢的婚事,請常卓吾當個現成的媒人,以常先生樂于助人的豪爽脾氣,定是慨然應承的。常先生發了話,又自願作媒,冒家即便看在常先生的面子上,也決不可能找出什麼理由回絕。一件令心碧萬分爲難的事情,壽筵上杯盞之間就能解決,這樣的好機會豈能輕易言棄!
心碧不找潤玉代筆,卻找了四老爺濟安,以她自己的口吻,給通州常卓吾寫了封回信。信中如實告訴常先生濟仁的病況,以及他目前萬念俱灰的心境。心碧說,她倒是很願意讓濟仁出去走動走動,也算是向朋老友們作最後的辭別吧。她請常先生務必再來一信,堅請濟仁啓程。
信發出去,倒有好幾天不見回信。心碧心中忐忑,想像常先生這些日子拜客盈門的情景,以爲他並沒有把濟仁十分地放在心中,就暗自悲哀,以爲世態炎涼一徑如此。
卻不料一日來了個著長衫馬褂的年輕人,自稱是通州常氏的侄孫,因叔祖實在不能身,委派他帶著常家自備的內河小火輪,往海陽來接董先生前往一會。
心碧轉悲爲喜,一時心中激動,眼淚竟奪眶而出,怕人笑話,轉身悄悄擦了。
事已至此,濟仁若再推不去,于情于理都不相宜。心碧匆匆收拾了一個包袱,連仆傭都不帶,夫妻兩人上了常家的小火輪。
濟仁因是倉促成行,事前什麼禮物也未曾准備,臨走時便去書房拿了一盒清代海陽篆刻家喬林的竹根章。一盒裏有章四枚,均用竹根刻成,彩紅紫猶如檀木,竹節突出蒼老,印面擺布得
,堪稱世間一絕。這竹根纖維堅韌粗澀,要想下刀淋漓酣暢十分不易。據說清乾隆進士曾將海陽喬林所創竹根印獻給皇帝,乾隆爺把玩不放,極爲欣賞。如今濟仁將此等清雅之物帶給好友常卓吾,也算是深知他的爲人品
吧。
及至上船之後,家傭小尾兒押運的兩輛獨輪車隨後趕到,將車上東西一並裝船。濟仁過去看,才知是一盆百年樹齡的黃楊盆景,兩壇酒糟鲥魚,兩只油浸火,均爲海陽本地土産,和濟仁身邊帶著的一盒竹根章湊成四
壽禮。黃楊是盆景中品味最上者,有“逢潤必縮”的脾
,故而生長極慢。此樹曆經百年風霜,表皮
盡,光滑滑的樹幹配以小小一塊太湖奇石,古意盎然,說它是件寶物也不過分。酒糟鲥魚是廚師得福在老太太指點下做成的,就不去說它了。那兩只油浸火
,看似平常,懂行的人卻知道不是凡物。製法是這樣:拿已經製成的上等火
浸在豆油缸中,密封一年,第二年冬天取出挂在廊下風幹.時間又需一年。每只火
約需二十斤豆油來浸,浸過
的油有一
蛤味,再不能食用,故而成本頗高。風幹又需合適的風向,日出而曬,日落而收,風向突轉時需立即收入室內,所以十分麻煩。如此,火
是平常之物,油浸火
就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得出來的東西了。這四
壽禮,雖土頭土腦,本本
,倒也別有情致,一望而知是專用來送贈好友故交的。若是受禮的那一方交情一般,倒又不宜拿這樣的土産了。
濟仁一一驗看,心中十分滿意。心碧既已做下這些准備,可見她是存心要走這一趟的。濟仁能猜中心碧的八成心思,諒著她日後要獨自
持這個大家庭的不易,濟仁不由得生出一種歉疚和憐惜,一路上裝出興致盎然,擁著心碧在艙窗邊,指點她看兩岸的風景人家,談今說古,恰似沒病的好人一般。
常家的壽筵鋪排了整整三日。壽棚從樓前一直搭到了花園中。伯來客凍著,棚子裏特意裝上了土造的暖爐,四面加圍了錦簾,裏面再拉上紅綠彩燈,真個是富貴堂皇到極致。拜壽的人從早到晚源源不斷,排的是流席,一桌剛剛撤下,一桌又整治妥當。管事的人在這當口是大顯身手的機會,若沒有三分氣魄七分算計,如此大的場面如何能調度停當!常家的帳房更是對心碧抱怨說,他光寫禮單,就把手腕都寫得腫了。心碧細看那些禮品,無非是綢緞洋貨、金銀玉器,全不及她挑的幾樣東西土得新鮮。
常卓吾非但是通州望族,又是全朝野知名的大實業家、教育家和慈善家。經他之手創辦的紗廠、電力廠、榨油廠、面粉廠、鐵冶廠、火柴廠、輪船公司、長途汽車公司、鹽墾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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