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6日淩晨1點,位于s市南湖邊正在興建的金山大廈發生了火災。總調度室1點半打電話通知陶興本。他聽到消息腦袋裏轟地一聲響。20分鍾以後,他趕到工地。
金山工地已是濃煙滾滾。火從地下室燒起來,濃煙從樓梯間和電梯井翻滾上來,在夜空中閃著火花。風很大,一陣一陣呼嘯而來。二十幾臺消防車把大廈圍住,噴出一條條被車燈照亮的柱。風聲、
聲、喊叫聲、爆裂聲響成一片。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還有消防車響著警報器向這裏趕來。
“他的,屋漏偏逢連
雨!”
陶興本定睛一看,原來是金帥邦。金帥邦穿著棉布軍大;像個抗災救險的中央大員在那裏指指劃劃。老崔、于滿江、陳雅娟也來了,還有總調度長和幾個
長。
“潘鳴放呢?這小子在哪兒。”陶興本高聲叫道。
“小潘在前邊。”老崔回答。
“他的渾蛋!地下室有啥東西?”
“有木腳手、跳板、防材料,還有電纜電線。”
“有多少?”
“不清楚。”
“人呢?下面有人嗎?”
“現在的消息沒有人。”
陶興本仰頭看看大廈,這大廈似乎在煙塵之中搖晃起來。他像是被一根大棒擊中。這大棒沒有把他擊倒,他仍站著,全身有一種麻木的感覺。
“現在有啥辦法?”金帥邦問道。
“地下室救不了了,”老崔歎一口氣。“只能叫它燒,控製火勢,別燒到上頭來。”
“會影響大樓的結構嗎?”金帥邦又問道。
“當然影響!”于滿江說道。“這麼大火。混凝土也經不住燒啊!”
“這不是完了嗎?”陳雅娟高叫起來。
“樓是不會塌下來的。”于滿江說道。
早上6點多鍾,大火熄滅了,足足燒了5個小時。人們撤離了現場,只有陶興本不走,站在樓前的空場上。小侯過來請陶總回去休息,他不肯。天亮了,在晨風和熹微的初陽下,大廈的沒有封閉的首層框架之間仍在冒煙。地上是泥和薄冰,一片狼藉。五、六臺消防車還停在這裏。電視臺的記者來過了,今天晚上遼甯新聞和s市新聞會播出,說不定中央臺的新聞聯播也會播出。不知道起火的原因,也許是氣焊切割的焊渣掉在易燃物上,也許是臨時照明線路出了問題,也許是惡人所爲。他就像在憑吊一個狼煙過後的戰場,而他自己是敗軍之將。
“陶總,走吧!”
小候拉他。他甩開小侯的手,自己走上汽車。
他們找了一家小飯店,吃了點東西。小侯叫他回家,他說不,還有事情要理。他叫小石開車到公司。
“到我辦公室來!”
小石不知道陶總有啥事,他平時總是等在樓下的汽車裏。他跟著陶總上了樓,進了房間。
“小石,你啥時候結婚?”
“下個月。陶總,下個月行嗎?”
“怎麼不行!這是我給你的賀禮。”
陶興本拿出一個信封,裏面裝了三千多塊錢。這是去年以前的單項獎金,有工號獎、開發獎、質量獎、安全獎,陶興本丟在抽屜裏,積成這些。到了今年,單項獎再沒有了。
“陶總,我不能要。”
“收下吧!你正缺錢用——車隊幾個月不發工資了。”
一個上午,陶興本理了幾件必須
理的事。他先叫來總會計師劉汝良,把剛追回的200萬工程款分配下去,其中85萬用于工程購料,115萬用于冬季取暖和醫療。已是11月上旬,幾個鍋爐房的冬煤還沒有進來,而東建醫院的葯品早已接續不上。他找來老崔和總調度長,把年末兩個月的工程安排一下。他又叫來計劃
長,最後審定一下給葉部長的報告。十天前陶興本安排計劃
起草報告,三天前他看了草稿,提了幾
要修改的地方,今天是審查定稿。報告分析了東建的資金困境和市場困境,請求調幾個主力工程公司參與三峽工程。沒有大的項目,東建再不能生存下去。陶興本在報告上簽了字。
“今天寄出去!”計劃長說道。
“不,派人送到北京,今天就去!”
中午,小朱給陶興本打來一碗面條,一碟生蔥大醬。
“小朱,這兒有兩支筆,一支是派克,一支是雪佛,都是最好的筆,美人送的。你和侯主任一人一支。”
“陶總,您留著用吧!”
“我沒用了。”
陶興本吃完面條下了樓。他叫小石開車回家。
他疲憊不堪。他要睡一覺,昨天幾乎一夜沒睡。
他懶得洗澡,只是洗了洗臉,刷了刷牙。雲雲走前給他預備了新毛巾和舒膚佳香皂,雲雲是一個月要換一次毛巾的。
他走進臥室,拉上窗簾。厚窗簾使房間裏黑的如同夜晚。窗簾是搬家那年錢芳芳買的,買厚窗簾爲的是白天睡覺。
他以爲睡不著,可是倒下就睡了過去。
他醒來天已黑了。
他打開客廳的燈,空寂的房間忽然使他覺得陌生。
他開了一瓶衡老白幹。幾天前他在樓下的小鋪買了兩瓶,這是街面上能買到的最烈的酒。
他到廚房找出一包花生米下酒。
他一口下去,感到燒灼的暢快。
他的客廳裏缺一套好音響,現在能放一曲羅西尼的《威廉·退爾》或者貝多芬的《命運》就好了。
金山的大火是對你的沈重的一擊。但是審計報告,和董容的談話,是更爲沈重的打擊。董容的報告你看了三遍,在同她談話之前看了兩遍,之後看了一遍。這是結論,是你擔當四年總經理的結論,是你一生的結論。“層層瞞虧,虛假承包”,“謊報利潤”,“決策沒有透明度”,“財務管理失控”,這些字眼和觸目驚心的數字叫你暴跳如雷。在冷靜之後,你想通了。是的,董容是公正的,結論是公正的。溫和娴靜的董容是稱職的“法官”,給了你最後的判決。你該知恥了。
你以爲東建的主要問題是你和金帥邦的鬥爭,不對了。陶興本,金帥邦,兩人罪責難逃。如果金帥邦犯了貪汙罪,你陶興本則是讀職罪。你們二人是一樣的!道德准在這裏毫無意義,對于東建的三萬職工毫無意義!你不能製止腐敗,你的管理失控決策失誤反而縱容了腐敗。腐敗並不是東建垮臺的唯一原因。你想起潘衛東的話:對于韋家昌來說,只有一條理由可以使他垮臺,那就是市場;對于
有大企業來說,垮臺的理由有十條二十條!
你當初怎樣做才能挽救東建?如果沒有認識上的滯後,你有把東建引上正途的作能力嗎?你能夠抵禦來自上面來自側面的幹擾嗎?你能夠在內部確立你的權威擊敗你的所有對手嗎?
問題是你不可能有超前的認識,你至今也不明了你的企業,你至今也找不到光明之途。
都過去了,過去了。
陶興本想到應該做的一件事。他拿起電話撥紅旗的號碼。
“喂,是我。”
“有啥事?”
“想和你說句話。”
“太晚了。”
“現在幾點?”
“11點。”
“你能來嗎?”
“不行。”
“到你那兒去行嗎?”
“不行。”
“最後一次!”
“不行。”
“難道你有客人?”
“是的。”
“好吧,算了。”
他挂斷電話。
是的,他該去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還需要他。
東建不需要他了,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劉作光將召開大會宣布罷免令。
雲雲和雨雨也不需要他,她們長大了。她們事業有成就,經濟有保證。雲雲最終會嫁給韋家昌的。不知道她倆現在在哪裏,不然的話,他該打個電話。他該告訴雲雲,不再幹涉她的婚事,只是祝她幸福。
他的父母那邊有他的弟弟,完全不必挂念。幾十年都是弟弟
和老人在一起。
也許這個世界上唯一需要他的是錢芳芳,而正是他,給她造成了致命的傷害。雲雲和雨雨會照顧好她的。
他沒有什麼要說的話了。
這一夜,他喝完了一瓶衡老白幹。
喝完酒他仰在沙發上歇了一陣。
四點多鍾,他穿好服走出家門。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靜靜的雪,靜靜的樓群。
他在這裹住了四年,從他當總經理那一年起。
他走到在崇山路邊,看見對面的閃著燈光的銀河大廈。
他感覺到淩晨時分的寒冷。
他等了幾分鍾,等到一輛夏利車。
他叫車開到南湖。他給司機一張50元的票子,叫他不用找了。
他踏雪向金山大廈走去。
他昨天還在這裏。這裏還是劫後的一片狼藉,沒有一個人。
樓裏充滿焦糊的氣味。
他走上樓梯。
他想爬到十層就可以了,但是他歇了一陣繼續爬。
他歇了四、五次終于爬到40層。
這裏有個屋頂平臺,很大。平臺上積了一層雪。雪還在下,但是他看見了初升的鮮紅的太陽。
哦,太陽雪!太陽……和雪!
他凝視著太陽,用雙手承接飛來的雪花,有兩、三分鍾,直到陽光刺花了眼睛。
他閉上眼睛。
他在一刹那的暈眩之中看到了青春時代。那時代混亂而又充滿苦澀,但是仍有許多歡樂。
他也看到事業的足迹直到幾年前走到一時的輝煌。
他還看到最後的幸福心愛的女人。
他睜開眼,向前走了幾步。
雪在飛舞,太陽在升起。
他向下看了一眼,看一看在奇異的陽光和白雪中的城市,然後縱身一跳,永遠回到黑暗之中。
……《太陽雪》第118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19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