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狗、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九果十菜,十一蘿蔔十二蒜,過了十三再不算。
從正月初一開始,莊稼人就把與他們的日常生活休戚相關的東西與其中的一日連在一起,以這一天的天氣晴來蔔這一年中或
或羊、或糧或菜的好壞。
初七爲人日。從一大早開始,天空就如用泉漿洗過後晾曬在蒼穹的一塊巨大的藍布,新新鮮鮮,藍得可愛。
“今年的人旺。”菊花的婆婆說。
“日子是日子,人是人,我就不信。”
菊花在掃院子,聽到婆婆的話,將一只手遮在柳眉下,看了看沒有一絲兒雲兒的天說。
“人老幾輩子,都這麼個說法,話隨人的口哩。光是人日好還不成,明早兒是谷日,莊稼人盼的大主宰就是谷日好,谷日不好,碾不下糧食,人就得喝西北風,想旺也沒辦法旺。”
婆婆絮絮叨叨地說著。坐在臺基上裹她的小腳。長長的裹腳布像一條軟綿綿的蛇,往她那畸形的腳上纏。
“我尕的時候,馬家(馬步芳政府)正在宣傳啥‘新生活’,不叫人裹腳了,你外也不叫我裹腳。我看著鄰家的
兒們裹了尕腳兒,走起路來,一扭一擺地好看,就哭著鬧著要裹,你外
罵我生就個瘸拐李的顛腳兒命,就給我裹上了。一裹上,腳趾頭叫你的外
捏到了腳掌心,咔叭咔叭的骨頭響,差乎點沒把人疼死。我喊著哭著不裹了,我姆
說,鬧著要裹的是你,鬧著不裹的也是你,如今我已把你的腳趾頭捏斷了,裹不裹的,也由不得你的尕嘴兒說了。順手綽了一根長柳條,打得我像個免娃兒滿院子跳。那時候,也不知道圖的是啥……”
纏完了腳,菊花婆婆又接著在石窩裏砸她的“豬胰子”。和農家其他人家一樣,這也是她每年的這時候必須要幹的活。宰了年豬後,她把豬胰髒留下來裝在豬尿腔裏挂在柱子上,等有了閑暇便取下來,放進石窩裏,再加進取了核的紅棗、麻雀屎等原料後搗,一直搗細搗勻了,捏成疙瘩,就成了他們一年之中洗臉洗手所必不可少的護膚用品之一。
八月裏到了八月八呀,
我和王哥拔胡麻,
王哥一把我一把,
拔下的胡麻抿頭發……
隔壁才讓拉毛老爹家的院裏,老人正在教一幫子青皮小夥唱社火小調《王哥》。歌唱聲清晰地從大牆那邊傳過來,鑽進菊花婆婆的耳朵裏。
菊花婆婆也輕聲地隨著唱:“拔下的胡麻抿頭發”,忽然,她像被針紮了般喊起來:“唉喲,菊花,快,快點,爐子上我炖給的胡麻罐罐,溢完了,再溢完了,要不是拉毛阿爺唱,我忘著死死兒了……”
菊花撂下掃把跑進房裏。
炖在爐子上的胡麻罐罐裏的胡麻木在滾,卻沒溢出來。她用一根筷子攪了攪,又挑起粘如膠
般的胡麻汁看了看,用抹布襯在罐子把上提了出來。
“溢出完了吧?唉,今兒是人日,天氣又好,我想爽爽快快地洗個頭……”
“姆,沒溢出來,你看。”
“好好,那就好,菊花,你也洗個頭,洗完了抿上點胡麻,頭發又黑又亮又光,城裏人擦了油的頭也跟不上。”
“我才不抿它哩,就像牛舔了般的。”
“你們哪,叫你們用雀兒屎洗臉,你們嫌髒,不洗,兒娃子的尿泡雀兒屎,越洗,手臉越靈,你們就偏信那個臭哄哄的香胰子!胡麻
不髒吧?叫你們洗完頭抿上點,你們也不抿,滿頭的頭發亂飛,也不知道急的。”
“抿上了才急呢。”
“好,好好好,你不抿了給我省下點,我抿。”
……
木梳梳了篦子刮,
刮掉虱子辮上吧,
一辮辮給了兩條龍,
你看你尕能不能!
“拉毛阿爺快上七十的人了,嗓子還那麼亮豁,你聽,唱得多好。年輕時,他和你山海阿爺們一幫子演社火,裝的是‘八大光棍’,唱得最好聽的就是《王哥》,說是男人們,可那個嗓子亮得喲,就像是紅銅的唢呐,他們踏上步兒,一句一句地顛開了唱,唱得大姑娘殺媳婦們的心裏就像是貓娃兒抓了,那時候……”
菊花的婆婆突然就記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她的臉猛地就燒了起來。她打住了話頭,偷眼兒看兒媳婦時,兒媳婦正往驢槽裏添草,並沒有注意聽她說的話。她的話頭立即打住了。
過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時,她才十七歲。十七歲的她卻已在紀家裏當了兩年的媳婦。
她剛滿十五歲就嫁到紀家當媳婦是因爲她阿大拍鴉片拍敗了家。
她的娘家原是山西人,她爺爺年輕的時候到青海來,在一家山西人開的雜貨鋪裏當夥計。那時,山西、陝西一帶的人來湟谷地做買賣的人很多,當地人把他們稱之爲“客娃”。
她的爺爺出徒後用自己積攢下來的錢開了一個小飯館專門賣山西刀削面,由于做買賣的山西人多,愛吃自己家鄉的飯,加上當地人也喜歡這種面食,小飯館的生意不錯。幾年下來,賺了不少錢。她爺爺索娶了個當地女人,把家安在了這裏。到了她的阿大頭上,他們家已有了一份可觀的家産。然而,孰不料她的阿大抽起了大煙,煙瘾越來越大,先變賣家産,後拉帳壘債。到最後,弄得家裏一貧如洗。
帳主兒排了隊來討債,她的阿大臉黃黃的,躺在炕上就一句硬氣話: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帳主兒見她的老子耍死狗,就拿桌擡凳,拔鍋搶碗,她阿大閉了眼躺在炕上死不吭聲。這些帳主兒中間有一個人姓紀,她阿大欠了人家的一大鬥白青稞。這位帳主兒看著其他來要帳的人搶東西,他就站在一旁看熱鬧,等大家把有點用的東西全搶完了,對她的阿大說,我的一大鬥白青梨我也不要了,我再給你三升豆面,把你的姑娘給我的兒子當媳婦吧,我看你的這個德樣兒,也養不活了。她阿大白眼仁兒一翻,答應了。等她過了門才知道,她的夫婿才八歲!
公公說,你的男人尕,你就先當伺候著吧,等他長到十六歲,我們就給你們圓房。公公婆婆對他好,把她當
生女兒看待,她也覺得圓不圓房的,沒什麼,情窦未開呢。
今天她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個正月十五是因爲那一天她突然發現,她在爲一個小夥子心驚肉跳。
那一年,剛滿十七歲的她正在社火場子裏看熱鬧,“八大光棍”過來了,一律的頭戴黑禮帽兒,白汗衫兒、青袷袷兒,手持桃花扇,扭的是八步兒,唱《王哥》:
正月裏到了是新年,
東莊西莊把社火演,
婆娘娃娃往後站,
我和我尕見一面!
這其中領頭的那個小夥……
麻尼臺第6章 好一個情字了得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