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金庸>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魯迅:在靈魂深處喚醒民衆的作家第3小節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魯迅:在靈魂深處喚醒民衆的作家

第3小節
金庸作品

  [續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魯迅:在靈魂深處喚醒民衆的作家上一小節]奮鬥掙紮,爲反抗黑暗勢力而鬥爭。知識分子和文人接受了外guo的革命思想而予以傳播,大群大群工人、農民、兵士的頭腦改變了,奮起鬥爭,在許多人流血犧牲之後,終于從頭腦到身ti都自由了。

  池田:關于直至新中guo誕生爲止,呈現生氣勃勃的向上精神的氣息,譬如愛德加·斯諾的裏程碑式的報告文學作品《紅星照耀的中guo》(金庸按:中譯本書名《西行漫記》)等都有詳細的寫實。當時的革命者向農民進行教育,徹底地成功地爭取了他們,爲了正義、平等、自由稱人的尊嚴而戰鬥,然後以喚醒的中guo農民的意識和力量,令沈睡二幹年的中guo從沈睡中覺醒起來,在這個大地上産生了激烈變化。

  金庸:魯迅先生所描寫的麻木不仁的典型,除了阿q之外,還有趙太爺、假洋鬼子,《祝福》中的祥林嫂,《孔乙己》中的孔乙己,《葯》中的華老栓,《肥皂》中的四銘等等;不全是農民,還包括了中guo舊社會中一批昏昏沈沈、沒半點生氣的腐爛人物。人物如此,由這些人物組成的社會自然也是從肚子裏潰爛出來了。

  池田:您現在所舉出的魯迅作品中的人物有一個共同點,亦即從民衆的"原像"(真實面目)、"本質"所撷取的消極xing(negative)爲中介的,且對之是徹底地予以提煉。革命也好、改革社會流弊也好,一切都要首先以使"人"革命爲開始,不能使人産生"變革",就不能使社會産生"變革"。魯迅的革命的人造主義(bumanism),我想與我所提出的"人間革命"的主張是有共鳴之chu的。

  金庸:魯迅先生悲歎中guo幾幹年的曆史中,老百姓過的總是民不聊生的日子,從來沒有真正的做過"人",最好不過是做奴隸,甚至奴隸也不如,戰爭之時,老百姓不知屬于哪一面,強盜來了,當然殺百姓,官兵來了,一樣的搶掠殘殺百姓;好容易太平了,只要服役納糧,那就不殺,這是安安穩穩做奴隸的時代。

  池田:最近,金庸先生的小說《碧血劍》日譯本(全三卷)剛剛在日本發行。在這部作品中,有許多平民在亂世中流離的情節,無論什麼時代的亂世,最受苦的就是芸芸衆生的老百姓,也不只中guo才如此,在日本也一樣,對于民衆,橫征暴斂的苛政的確猛于虎。"老百姓生也不得,死也不得啊!""百姓與油,愈榨愈有",這一類語言盛行的時代曆久不衰。也許由于很長時間"馴養"之故,在不知不覺之間,日本人所說"胳膊扭不過大tui"以至"不敢犯上"的思想深植人心。福澤谕吉在《文明論之概略》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在武者的世界裏,治亂興敗或者爲人民,都如同天氣、季候的變化無異,只有默默地聽其自然。"沒有志氣而且甘于長久成爲權力奴仆,曾經是真實的現狀。我們雖然努力奮鬥,可是日本人離開能克服這樣貧瘠的精神構造的日子還遠呢!

爲改造民衆的頭腦:魯迅與甘地

  金庸:正如魯迅先生在上面所引述,中guo的曆史,可以概括爲兩種時代: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也就是所謂"一亂一治"。魯迅認爲不論在奴隸時期、封建時期,老百姓都是苦不堪言,"治世"是民衆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可免于給官兵或造反者亂殺,"亂世"則是官兵與強盜大家亂殺,民衆慾爲奴隸而不可得。用更簡潔的話來表達,即是說:"甯爲太平犬,莫作亂世人。"亂世之人,連狗也不如。像這種情況,當然是必須改變的。魯迅先生戰鬥的一生,就是尋求這樣的改變。

  池田:在中guo,魯迅正可與印度的甘地相提並論。甘地送給印度民族的最大禮物是"對任何東西也不要害怕"的教訓。他從民衆的心中除去了"紫黑的恐怖yi裳","令民心爲之一變"……您剛才指出魯迅畢生奮鬥的就是"改造民衆的頭腦",這與甘地正是殊途同歸,放射著不朽的光芒。因爲通過"魯迅"這樣的一個"人",令中guo的民衆認識到一直以來被掩蓋的自己的可能xing,發現了真實的"自我"。

  金庸:甘地也在悲劇中倒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guo所有著名的文人全部遭殃。有人就問:"魯迅先生如果今天仍然生存,會不會挨批挨鬥?"這句話是在香港問的。當時參與談論的人意見一致:當然會被鬥爭清算。

  池田:我也是這樣想的。您曾經洞若觀大地指出:"文化大革命"的實質不過是一場權力鬥爭。因而,在這場鬥爭中,魯迅如果還健在的話一定也不能幸免于難,會在極"左"思chao中受到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但他一定不會屈服的!以人而言,魯迅具有洞穿曆史的透徹眼光,那不就是一種超越時代chao流的慧眼嗎?他似乎令人有一種在什麼地方見過的"預言家"的風貌。爾後,在大勢所趨的chao流下,他卻具有一種敢于"反chao流””的孤做清高的風骨,一種深藏于最深之chu精神xing本質也就在這種令人生畏之中徽微發光。我想,他如果經曆"文化大革命",相信其結果一定不會是幸運的。

  金庸:是的,魯迅先生的曆史觀,也就是他的民衆觀。他認爲曆史是民衆組成的,上面所概括的兩種時代,是宏觀的中guo曆史,阿q、孔乙己、祥林嫂、閏士等等典型人物,是微觀的中guo曆史,正如司馬遷寫到劉邦、項羽、秦始皇等人的傳記,是另一類微觀的中guo曆史。魯迅先生認爲,真正的中guo曆史,是由阿q、祥林嫂、孔乙己這類人組成的,不是由秦始皇、劉邦、項羽這類人組成的,雖然如此,結果同是一治一亂的更疊。

  池田:曆史是"英雄"創造的呢?還是民衆創造的呢?在曆史學的領域中,近來出現了比較重視民衆在曆史中扮演真正角se的傾向。

  金庸:西方曆史學家漸漸重視經濟史、社會史,風俗史、文化史等類型,不再像從前那樣,以政治史爲唯一的曆史。近年來更興起"民衆史"的著作,所謂"由下而上的曆史",其中較早而最著名的當推英guo愛德華·湯普森(edwardthompson)的《英guo勞工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english working class),美guo方面則是特克爾(s.terkel)的《艱苦時代——"經濟大恐慌"口述史》(hardtime:an orai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但這些是科學xing的曆史,不是魯迅先生心目中的以文學xing筆調重現的真正的民衆曆史。

  池田:然而,以令人尊敬的魯迅的寫作活動而言,從早期評論《摩羅詩力說》(1907年)以後,"寂寞"一詞就反複出現在其作品中。何謂"寂寞"——怎樣喊叫都毫無回響之聲也。反而是在靜默中以"無底的沼澤地"爲對手的那種感觸。在其生涯中,魯迅一直無法擺tuo"寂寞"啊!當然,那是與虛無感和絕望感並非一碼子事。"人感到寂寞時創作,一感到幹淨時,即無創作,他已經一無所愛。"如其所言,那就是他創作的源泉。

魯迅的"寂寞"和對青年的希望

  金庸:對,要理解魯迅先生的寫作活動,"寂寞"一詞是不能欠缺的詞語。

  池田:另外,魯迅還說到:"只有看見黑暗"。在自己的寫作中不斷地提到"寂寞"、"黑暗",魯迅對于中guo和中guo人的擔憂是那樣深沈和複雜。但是,若非這種憂患,魯迅又怎麼可能榮獲"筆的戰士"的稱號。魯迅所認定的目標是那種肉眼所無法見及的"民衆靈魂"的變革,那是至今爲止還沒有人能踏足的高feng。只有登上險feng的人才會明白feng頂吹過的風是怎樣的激烈。我認爲,他的苦惱本身正是他鬥爭的偉大故事的證明。要成就偉大事業的人,必須一度面對那種孤獨的鍛煉吧!"寂寞"一詞,想來也寓有魯迅深深的真情。

  金庸:您注意到魯迅先生的一篇早期文學論文《摩羅詩力說》,令我佩服先生眼光的獨到。中guo研究魯迅的人很多,但論及此文的並不多見。這篇文字作于1907年,比之《阿q正傳》早了十四年。那時魯迅先生的作品,有很多介紹歐西知識和思想,這是其中之一。"摩羅"兩字源于印度,原意爲"惡魔",亦即西方人所說的撒旦。魯迅用這個詞,來表示一種激烈的反叛的思想,對現存秩序製度奮力鬥爭的精神。撒旦是反叛天堂、反對上帝的,反對衆所公認的道德與觀念,全力發揚個xing,始終不屈不撓,決不接受已定的製度和觀念。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魯迅:在靈魂深處喚醒民衆的作家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日蓮·巴金”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

▷ 繼續在線閱讀《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日蓮·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