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們還不是情人。
是一個已然泛起涼意的暮秋傍晚,一身黑的她和我站在頂樓,在滿空煙火暈染的斑斓中輕聲交談。我們的話聲既輕且沈,在舉
歡騰的氣氛中,成爲一幅背光裏的黑暗翦影。當天我們都有幾分醉意,加上連日演出的疲憊,原本應該是堅強或冷漠的面具都在光影中逐漸融化,代之而起的,則是越來越無法抑止的,希望對對方吐露的難耐情緒。我們相互說著一堆沒有頭緒的字句,期望對方能夠
會隱藏在字句中的,許久以來都不被了解,無由傾吐的心事。遠方一聲又一聲傳來煙火爆綻時的低音,我們在試探中,忐忑而遲疑地確認著對彼此的信任。
她問我,你覺得陌生人之間的關系,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嗎?
我笑著搖搖頭,說道關系也是關系,有關系的就不是陌生人。
她眯著眼,有點做作地笑道,你是在說我們麼?
我也做作地聳聳肩,取笑道,也許吧,呵呵。
她又問,你喜歡這種關系嗎?
我依然笑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轉過頭,望著漫天的火光,咬著下,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兩人沈默了許久。最後,她問道∶
“還在想念她吧?”
我點點頭,應了一聲。
“放心,她會回來的。”她對我露出了一張鼓勵的笑容∶“到時候,別讓她再次離開了。”
“我不會的。”我說,在歎息聲中擠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
我知道,她是有話想說的。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說話的聲音,都在吐露這個訊息。此刻,當著煙火的光彩,當著煙花爆綻時的悶響,她用再度的沈默填補著思考的空隙,靜待開口的時機。我知道她是有話想說的。
煙火一波又一波晃動著臺北的天空,在入夜的寒氣裏,映照出天邊一輪又一輪的絢麗光彩。那是一個已然泛起寒意的暮秋傍晚,我們一身黑,在沈默中靜靜等待著最好的時機。
淩晨兩點。
夜空中滿是星鬥,神秘而悠遠,繁多而壯麗,在靜谧的秩序中各安其位,擴散於黑絨般的蒼穹。
涼氣晃似一張薄薄的包裝紙,隔著溫暖的火光,將我們隔離於森林的黑暗之外。感覺上,這裏就是我們熟悉的家,月光和狗。
翠湖畔的森林裏,圍繞著營火,我們正高聲地唱著歌。我們隔著火光,彼此在歌聲凝視中對望。在紅紅地、暖暖地,辟剝連聲的火光中,彼此交換著搖曳中和諧的笑容。
蓦地,一道疾逝的星火倏然閃過天際。小嘟眼尖瞧見,叫道∶
“流星!”
大家依言仰望,只見又是一顆劃破蒼穹。不久之後又是一顆,一顆接一顆,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光痕,像是煙火般地燦爛奪目。雖然亮度不及,奇幻眩麗卻猶有過之。只見光幕逐漸擴散,疏落的沈星,轉瞬便成了雨下般的珠簾。乍現於黑沈的夜空,刹那間又在氤深中褪隱消逝;似奔雷,如響箭,洶湧急勁,慾罷不能;然卻寂靜無聲,飄然恍惚,若即若離,似實還虛。比梵谷還梵谷的彩,比莫內還莫內的光影;飛鵬冥鲲,道貌天形,縱是撄甯女,亦不得不震懾在如此的幻景之中。
大家都沒有看過流星雨,想不到場面竟會神奇至斯,一個個都張大了嘴,訝異地看著這幕不可思議的奇景。
以前聽人說,若是對流星許願,三年之間願望必能成真;此刻面對著滿天的流星,我在心中暗暗地許了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希望大家永遠跟現在一樣,如此和諧融洽。
第二個願望,則是想要自己能盡快把生活步調修正成功,調回一個正常高中生應有的樣子。
至於最後一個願望,則是希望針對薇和玟之間,我能做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安排。我心想,假如這三件事都能夠實現,那起碼就現階段而言,我的生活將真的是十分充實而滿足的。
然而,世上的事是很難說的。就在流星雨飛墜而下的當口,有一些我看不到的事正在發生,正在隱伏間設下了重重陷阱,等我自己盲目地往下跳。
站在星空之下,震懾於奇景的我,萬萬料不到這些願望,到頭來竟然都沒有實現。而且,可怕的是,所有的故事全都往相反的方向發展,我失去了玟、失去了薇、失去了月光和狗,更失去了自己。
真的,萬萬料想不到。
煙火停了一陣,隨即又爆綻在墨黑的夜空之中。
不是情人的我們開始談起了對方和自己,在字句中逐漸從回避和試探裏相互擺,彼此靠近,彼此交融,彼此在發覺和探索中找到與對方的相似之
。彼此之間,努力朝對方的方向趨近。
她問起了我成長的曆史,也通過對我回答的素材加以綜合,試圖找出藏在她眼中我的形象之後的,是個什麼樣的格與思維。我一點都沒有抗拒的意圖,只要她問得出來的,我就一定會說給她聽。
她的問題不是很有系統,正如她的個一般,十分隨
,又有些刻意的大而化之。但也正因爲這樣,雖然我沒有反問她相同或類似的問題,但她的個
卻也逐漸在我心中組織出了一個架構。尤有甚者,她遇到什麼事會格外有興趣,以及什麼事她會自然而然地排斥,正好也都泄露著她的心事、傾向,以及她一直試圖隱瞞的——她的過去,
她的觀念十分開放,或者說包容力強也行。有一些我花了偌大心力,曆經無數事件才培養出來的想法,她竟然不加思索地就能夠自然而然地接納。反之,有一些比較傳統的,或者稍微刻板一些的信念,她卻一點也無法認同。嚴重起來,她甚至在一個可能是爲了尊重我的前提下,用眼神而非舉止地表示嗤之以鼻。
當時的我並不了解她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好奇並猜測著接下去的對話會走入什麼樣的模式。我很想問她,假設如她所說——她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所謂的真心——那我們這些被她稱爲朋友的人,在她眼中是怎麼被定位的呢?我想問她,倘若她不能在心理上肯定那些我們所堅信的,一直持續努力追求或保持的信念,類似一個毫無雜質的友誼,一些或者有如“善端”的、本上的、原初
的美德及善意,又譬如一段我自以爲曾一再得到,又一再失去,彼此不相同又不相混屬的愛或熱情,倘若她連這些事物的價值都無法確立,那她是靠什麼維持到現在的呢?
她和我的對話在這一節煙火最亮的時刻中忽然中斷了數秒,她背對著一輪又一輪的光幕,凝視著我的雙眼,刹那間透視了我的疑惑。在此同時,她那堅強而冷漠的眼神開始蓦然消褪;代之而起的,則是一我無法立刻看透的深刻與惘然。
我頓時知道,我已獲得了她的信任了。
最後一聲爆炸,天際閃出一波無法逼視的強光。殘影下,再度……
挪威森林第36章 靜默的星沈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