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魁略顯口吃的毛病,是上中學時才開始明朗化的。
那是因爲一個叫做李紅葉的女同學。
在記憶時紅葉首先是一種聲音,童年裏的聲音。那聲音是從三的娘幺嬸嘴裏吐出來的,帶有一
高粱米的氣味。在夕陽的紅燒裏,高粱地像一蓬鋪天蓋地的火焰,火焰在風中“嘩嘩”響著,忽紅忽綠,飛舞著一個橘紅底鑲金邊的聲音……爾後,在漫長的時光裏,“紅葉”逐漸地幻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淡化了的印象。
印象的重疊是在縣城中學裏完成的。開學的第一天,李金魁坐在教室裏的第五排第四個位置上,聽到手拿花名冊的老師高聲喊道:“……李紅葉。”只見坐在他前邊位置上的一位穿橘紅短袖衫女同學應聲站了起來:“到。”
“到”字像珠兒一樣打在了他記憶的神經上,那聲音脆生生地敲開了歲月的閘門,有一種東西像一樣漫出來了,于是記憶中童年裏的“紅葉”與坐在教室裏的紅葉重合了。重合産生的猜測,那麼,那個“紅葉”與這麼一個紅葉是不是一個人呢?
紅葉就坐在他的前邊,李金魁不由得想看一看她的臉,想看一看她長得什麼樣子,可他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烏黑的剪發和脖子上的一小塊白,那一小塊白上還長著一顆紫紅的小痞子,那個小痦子在她的領
時隱時現,他每一次勾動脖頸,那小痦子就醒目地跳了出來,倏爾就又不見了。在一段時間裏,這個誘人的小痦子弄得李金魁心煩意亂,它就像虱子一樣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叫人忍不住想去捏一下,一下子把它捏下來!李金魁自然不敢。
後來,李金魁爲此罵過自己,他說,你他的是來上學的,還是來看人家脖子的?你也不想想你是個啥東西?!看黑板!
此後,他就再也不看她的脖子了。
然而,在李金魁的內心裏,仍然存著這樣一個念頭,他很想知道這個紅葉與童年裏聽到的那個“紅葉”是不是一回事。可是,開學很長時間了,他一次也沒有跟她照過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長得什麼樣。這個叫李紅葉的女同學並不住校(那麼,她一定是城裏人了),她一下課背上書包就走了。按說平日裏也是有機會的,可他堅持著不去主動看她,這樣一來,機會也就失去了,這似乎是一個漫長的等待,也是一個深藏在內心裏的向往。
有一段時間,李金魁經常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廢品收購站去。他偶然發現那家廢品店裏有許多收來的舊作業本,那些寫過的作業本是論斤稱著賣的。上中學了,作業太多,不能再用那種煙盒紙當作業本了,再說他也沒時間去撿煙盒了。于是這些很便宜的舊書紙就成了他的作業本。那個管廢品收購站的人是個歪脖,人家都叫他歪叔,他也跟著叫歪叔,開始的時候,歪脖收二分一斤的廢書紙,賣給他五分錢一斤,待買過兩次後,有些熟識了,他知道這個歪脖也愛喝兩口,就給他買了兩瓶散酒掂去了,說:“歪叔,你看,整天來麻煩你。”歪脖非常高興,就說:“學生,你說哪兒去了,你叔是一個收廢品的,哪值得你這樣?這、這、太不像話了……”可此後,待李金魁再去廢品店時,歪脖就說:“學生,你進來挑吧,隨便挑,你叔一分錢都不收你的。”就這樣,一來二去的,他跟歪脖成了忘年交的朋友了。有一天,他剛從廢品店裏出來,迎面碰上了三。于是,一個久遠的謎語就此解開了。
那天,三肩扛著一布袋紅薯葉,胳膊上還挎一籃子紅薯,像逃荒似的在路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看,一下子撞在了李金魁的身上。看見李金魁時,他愣了,想說話又有點不好意思。李金魁說:“三
,你幹啥呢?”三
見李金魁不記仇,就咧嘴笑了笑說:“我娘讓我給我大伯送點紅薯葉。我大伯愛吃紅薯葉。”李金魁見他累出了一頭汗,就說:“三
,我幫你拿點。”說著,他走上前去,從三
手上取下了那籃紅薯,這樣一來,三
輕松了許多。三
甩著手說:“你知道我大伯是幹啥的?”李金魁說:“不知道,你大伯幹啥?”三
說:“我大伯是校長,我大伯是縣一中的校長啊。”李金魁“噢”了一聲,再沒說什麼。三
說:“我大伯戴的眼鏡一圈一圈的!”李金魁笑了,三
忙說:“真的,真的,騙你是孫子!”校長家就住在縣一中的後邊,是一個小院。來到小院門前時,李金魁站住了,他對三
說:“三
,到地方了,你去吧。”三
說:“走吧,你幫我拿了這麼遠,一塊去吧,也認識認識我大伯。”李金魁本也想去,看三
那語氣,就把紅薯籃往地上一放,說:“你自己去吧,我還有節課呢。”
過了大約有一個星期,有一天,輪到李金魁值日打掃衛生,他正在教室掃地時,突然發現門口一黑,有一個女同學匆匆走了進來,這位女同學在門口站了一下,而後快步走到他跟前,突然說:“李金魁,你爲什麼不理我?咱們是老鄉啊!”李金魁一怔,慢慢直起身來,他先是聞到了一
香絲絲的氣味,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秀氣橢圓臉姑娘,穿一身米黃的格格衫,臉兒白白,兩眼大大的,嘴角
汪著兩個淺淺的酒窩……片刻之間,他腦袋裏“轟的一下,像有什麼東西炸了個洞似的,積存了很久的東西重又漫了上來……他的心嶺嶺跳著,人卻一下子被激住了!他幹瞪著兩只眼睛,就是說不出活來,那句話在喉嚨裏卡住了很久很久,最後才勉強地、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你、你、你……你就是、是紅、紅葉?”
李紅葉有點吃驚地笑著說:“是啊,我就是李紅葉。怎麼了?你不知道?一個教室坐這麼久了?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李金魁心裏積存的東西大多了,那舊有的印象也太深刻了,他仍然沒有轉過彎來:“你、你你……就是、是……紅葉?”
李紅葉當然不明白他心裏曾經有過兩個“紅葉”,看他急得說不出話來,臉都憋紅了,就轉了話題說:“那天你不是跟三一塊到我家去了麼?你爲什麼不進去呢?”
李金魁這時才有點緩過勁來,他說:“三?……”
李紅葉說:“三是我二叔家的孩子。”
李金魁說:“噢,噢。也、也沒什麼事……”
李紅葉說:“沒事就不能坐一坐了?我早就聽同學們說,有個人整天不說話,光啃幹餅子,菜也不舍得吃,竟考了第一,原來是我的老鄉啊!”
李金魁臉紅了……
李紅葉忙說:“好,好,你掃吧。我爸說,讓你有工夫到家去玩。”說完,就快步走出去了。
李紅葉走後,李金魁仍然呆呆地立在那裏,手裏拿著那把苕帚,一直愣了很久很久……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重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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