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魁從省城回來,當他把那一張紙交上之後,就由不得他了。
他先是從市裏放到了縣裏,縣裏又把他放到了墳臺鄉。鄉裏呢,也好像沒地方擱似的,就把他放到了鄉農機站。鄉農機站緊挨著鄉政府,都在一個竈上吃飯。李金魁是學文的,不懂農機,就每天在鄉政府院裏晃晃悠悠的,舉目四望,很孤獨啊。他心裏想哭,面上卻是笑著,見人敬支煙。一天,鄉長把他叫住了,鄉長說:“金那個啥,你過去。”李金魁就過去了。鄉長撓了撓頭說:“李金魁是吧?”他說:“是。”鄉長說:“你那個吧。鄉總機生孩子去了,你替她守守電話,如何?”李金魁說:“成,成啊。”鄉長拍拍他說:“行,小夥子誠懇。”就這樣,他替鄉話務員守了一個月的電話。
那時,在墳臺鄉,鄉總機是唯一對外的通訊工具,鄉裏方方面面如果有什麼事,都是瞞不過總機的,因此,總機室也就成了信息中心,鄉裏的幹部們有事沒事總喜歡在這裏湊。要是誰有了長途,李金魁就跑去叫一叫,這樣一來二去的,鄉裏的情況他就基本摸清了。于是,不到一個月,在鄉政府大院裏,誰都知道新分來一個叫李金魁的學生,說起來,都是一個評價:那人誠懇。
到了這時,李金魁霍然明白了,嗑巴是一種誠懇哪!剛守電話時,李金魁對電話還不太熟悉,說話不免有些緊張,他一緊張就打嗑,說頭兩個字時總是嗑嗑巴巴的。想不到,這反倒換來了爲人誠懇的評價。說話稍稍打嗑的人,緊張是免不了的,但緊張造成了一種專注,說話時總不由得要盯著人家的臉,這就給人以認真的感覺,你只要認真聽,面部肌肉就跟著生動起來,生動加上嗑巴,這就是誠懇了。李金魁得出這個結論後,還愉偷地對著鏡子試了幾次,就覺得很好。以後,他曾專門對著鏡子練,只練頭兩上字,他說你只能嗑巴這頭兩個字,可不能再往下嗑了,再往下可就毀了。他對著鏡子說:你、來了?……心裏跟著說,很好哇!
月末,李金魁在總機室裏接了一個縣上的電後。電話裏的口氣很隨意,也很大氣,電話裏說:胖妞麼?李金魁馬上說:胖妞生、生孩子去了,電話就說:你是誰?李金魁說,我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叫李金魁,是替她的。電話裏“噢”了一聲,說:胖妞還幹不幹了?李金魁說,那我就不知道了。電話裏沈默片刻,說:你去把鄉長給我叫來。李金魁頓了一下,說你是哪一位?電話裏說:告訴他,王木貴。李金魁慌忙找鄉長去了。見了鄉長,李金魁心裏“咯噔”了一下,說:“鄉長,玉木貴電話。”鄉長忽地站了起來,忽走。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認識王縣長?”李金魁說:“不、不從識。”鄉長不再問了,匆匆抓起電話,說,王縣長……只聽電話裏熊道:好你個老吳,咋搞的,你真是有人沒地方使了?讓一個大學生給你守電話?!你要是真使不上,給我退回來吧!……鄉長一聽就慌了,趕忙解釋。李金魁一看這情形,悄悄地從總機室裏退出去了。
第二個月,鄉長就不讓他再守電話了。這時剛好趕上鄉裏的計劃生育宣傳月,鄉婦聯主任又把他借到了計劃生育小分隊。鄉婦聯主任叫王翠花,是個很潑辣的女人,她本就有幾分顔,再加上她丈夫是縣銀行的行長,這就更加增了她說話的分量。她對鄉長說:“那個大學生讓我用用。”鄉長笑著說:“用吧,別用壞了。”婦聯主任說:“老吳,你這話可夠粗了,小心我騙了你。”鄉長哈哈大笑說,“粗不粗婦聯主任知道!你要用我就讓你用,你還咋的?”說著,他把李金魁叫過來說:“金那個,你歸她使了!可別讓她把你用壞了。”婦聯主任也笑著說:“當鄉長的,沒一點正經!金魁,你可別聽他的……”李金魁說:“大、大
,我聽、聽你的,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鄉長說:“聽聽,你用了。童子
啊,咋用都行。”婦聯主任“咯咯”地笑起來,竟然笑出了眼淚。李金魁這句話使王翠花心裏燃起了一絲柔情。她說:“學生,你別聽他胡咧咧,你跟著大
,大
不會虧你。”
就這樣,李金魁又成了鄉計劃生育小分隊的一員,跟鄉婦聯主任到村裏搞結紮流産去了,一搞又是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裏,每每進村的時候,王翠花就交待衆人說:“緊臉。都給我繃緊臉!”開始李金魁還有點不大適應,慢慢也就適應了。有一次,在半坡村,小分隊在村裏給婦女們檢查的時候,王翠花的喉嚨喊腫了。下來的時候,王翠花捂住半邊臉,隨口說:“誰那兒有小葯?明兒給我捎來點。”立時,李金魁說:“我、我那、那有。”王翠花說:“冬淩草吧?”李金魁說:“冬淩草三黃片都有。”王翠花說:“行,捎幾片吧,我牙也疼。”于是,第二天早上,李金魁特意到鄉衛生院舊了一趟,買了一瓶冬淩草,一瓶三黃片,一瓶草珊瑚,給婦聯主任拿去了。到了小分隊要解散的時候,玉翠花當著大夥的面一人發了六百塊錢的獎金,而後又私下裏給了李金魁六百,說:“上頭有規定,這錢我當家。大兄弟,咱倆是一千二!”李金魁不要,說:“大,這一段跟著你學了不少東西。這錢我不要,我也花不著。”王翠花一嗔臉說:“拿著!年輕的,正用錢的時候,叫你拿著你就拿著。”說著,把錢硬往他懷裏一塞,又笑著說:“你是大學生,有學問人,跟我能學個啥呢?”李金魁正
說:“就學了一招,緊臉。”王翠花笑了,說:“這算個啥呢?”李金魁說:“你這‘緊臉’學問大了。在基層工作,面對的都是老百姓,也沒啥文化,有時候你講理是講不通的,但是臉一繃,他先就怵了三分,這首先讓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這是告訴他,你是官,他是民。往下的工作就好做了……”王翠花一怔,心裏熱熱的,說:“到底是大學生,說出來一套一套的,不過,在下邊工作,也就得這個樣兒。”這麼一來,兩個人就又近了三分。
女人是經不得表揚的。尤其是帶幾分豪氣的女,只要誇對路了,她可以成爲你的死士,于是,王翠花又跑去找了鄉長,說:“把李金魁調我那兒吧。我看這小夥子誠懇。”鄉長說:“咋,用了還想用?”不料,王翠花臉一緊,說:“這可是正經事!”鄉長又撓了撓頭,說:“研究研究吧。”王翠花就緊著差別:“啥時研究?”鄉長就打哈哈說:“真是急著用呢?夜裏你就先使著……”這話一說,氣得王翠花直跺腳。
兩天後,李金魁卻又被借到鄉“人大”去了。鄉“人大”只有一個人,是個老頭。這老頭原是鄉委副書記,年紀大了,就退了二線,到鄉人大當了主任,鄉一級的“人大”雖說是常設機構,但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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