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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節草》第9節

李佩甫作品

  那個日子,是讓李金魁永遠不能忘懷的。

  秋天裏,李金魁抽空回了一趟家,那時鄉裏已有了一輛吉普車,他是坐吉普車回去的。回到大李莊時,天已半晌了,在離村不遠的一片槐林裏,李金魁看見一個球樣的東西在地上翻動著,那東西竟還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他一時心動,就讓車停下來,獨自一人走了過去。在一片燦燦的黃葉裏,他看見了他的爺。爺的腰已彎到了九十度,看上去人就像皮球一樣,一滾一滾的,他手裏正拖著一個竹筢,在林子裏摟樹葉呢!當他走到跟前時,老捆原地轉了一個圈,半仰著身子,慢慢地擰著脖子朝上去看他,他趕忙道:“爺。”老捆喉嚨裏“咕”了一聲,一只手半捂著耳朵,眯著眼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李鄉長回來了。”他心裏一酸,差點流出淚來,他說:“爺,你別這麼說。”不料,老捆卻一挪一挪地朝樹林裏走去了。片刻,老捆又一團一團地走回來,他背在後邊的手裏拿的是一個四條tui的小木凳,他用袖子在小凳上抹了一下,說:“李鄉長,你坐吧,不髒。”李金魁頭皮都要炸了,他說:“爺,你別再這麼說了……”老捆又擰著脖子往上看了看,說:“是還沒‘正’呢?”李金魁說:“正是正了……”老捆說:“正了就是官身了。坐吧,別嫌你爺髒。”李金魁仔細地看了看他,發現爺沒有一點兒戲耍的意思,爺說得一本正經,爺眼裏甚至洋溢著抑製不住的喜悅。于是,他在爺面前坐了下來,爺顫顫地伸出手,在他臉上撫摸了一陣,爺的手很粗,摸上去澀辣辣的,爺說:“李鄉長,當官就是不一樣哇,看這臉也潤展了。”李金魁說:“你,別這麼說了,人家笑話。”老捆說:“真真白白的,笑話啥?”李金魁歎口氣說:“這一年多了,我沒往家拿過一分錢……”老捆說:“啥錢不錢的,你給爺長臉了!這比啥都強哇。像銅錘家,老表qin,十多年都不走動了,頭前會兒上又來了,提兩匣點心!你娘要給你留著,我說咱李鄉長還缺這一口?!……”接著,老捆又說:“你還記不記得,你上學走時,一家夥給你買了兩盤肉包,兩碗胡辣湯,把爺撐的呀!……”說著,老捆很幸福地笑了。

  聽爺這麼一說,李金魁掉了兩眼淚。到了這時候,李金魁才撕心裂肺地ti會到,生活是一種關系呀!活在什麼樣的關系層面裏。你就有什麼樣的人生。爺的話讓他覺得遙遠,甚至覺得可笑。可爺的感受是真切的,真切得讓人心痛!他覺得他跟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已遠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爺當然不會知道,他的鄉長是怎麼當上的。

  那也是一場戰鬥啊!

  嚴格他說,吳鄉長幾乎是被擠走的。兩人最早的較量是在酒場上。“鬥酒”是吳鄉長最樂意幹的。在墳臺鄉,都知道吳鄉長酒量大,他也好鬥。只要一上酒場,他非要喝倒一個不行,這是他的嗜好,也是他的毛病。那時候,鄉幹部的威望大多都是在酒場上立起來的,有很多事情也是在酒場上定的。常常是喝到七八分的時候,鄉長說,那事就這樣定了啊?!衆人就說,定了!所以,在鄉裏幹事,假如你不會喝酒,就等于不會工作。李金魁初當副鄉長的時候,每逢酒場,吳鄉長總喜歡開他的玩笑,說金那個啥,你不會喝可不行啊!來,來,喝一盅,好好練練。于是,李金魁就替他喝了一盅又一盅,而後就說: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吳鄉長包斜著眼說,投降了?李金魁就說,投、投降了。吳鄉長就說,舉雙手投降!于是,李金魁就站起來,舉起雙手說,我投降了。吳鄉長就哈哈大笑說,好!算了,投降就算了。以後,每逢酒場,吳鄉長就故會重演,一次次地戲耍他。到了第四次,李金魁一上來就搶先說,吳、吳鄉長,你、你是老同志,我是跟你好好學學。吳鄉長樂了,說年輕人有長進!可有一樣,我是搭手十盤!這時,婦聯主任王翠花忙攔住他說,大兄弟,少來兩盤吧,他是想灌你哪!十個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輸得多了我替你。吳鄉長立馬說:“那可不行!你倆要是一家,我就讓你替。”王翠花就“啐”道:老吳,又說臊話哩!李金魁就說,大jie,不要緊,我誰也不讓替,我跟吳鄉長學學。接著他又說,吳鄉長,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有一樣,你得讓我喝shui,我不喝shui可不行。吳鄉長很大氣他說,行,搭手吧。于是一上手就來了十盤,一盤是十滿盅,一斤酒就下去了。墳臺鄉的規矩是酒幹亮瓷器(亮酒盅),李金魁是一個“吱”一個,喝了酒之後,還要把酒盅高高揚起朱,讓衆人看看。吳鄉長喝得痛快,是輸十個一塊“吱”,瓷器也亮得痛快!衆人都替李金魁捏一把汗,怕他喝倒了。可李金魁是喝一口酒再喝一口shui,倒也從容。這樣,喝到第二瓶時。吳鄉長就有些紅頭漲臉了,他大著she頭說,今兒手背,不劃拳了,老虎杆子!李金魁就跟他來“老虎杆子”……等第二瓶喝幹時,吳鄉長的臉就有些發紫,可他仍然說: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金金魁……你呢?李金魁說,我是不行了,可我得舍命陪君子,今兒我得跟吳鄉長好好學學。再往下,吳鄉長又要“押指頭”,于是李金魁就跟他比劃指頭,到第三瓶完了的時候,李金魁仍挺挺地坐在那裏,不時地喝上一口shui。吳鄉長竟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當天晚上,醉如爛泥的吳鄉長竟對著鄉政府的大門尿了一泡!而後,他就躺在鄉政府大院裏,又哭又罵的,誰去拉他也不起來,他哭喊著說:我在鄉裏幹了十八年哪!

  從此以後,吳鄉長就再也不跟李金魁“鬥酒”了。(可他永遠不會知道,李金魁喝的酒有一半都吐到茶杯裏去了。)

  第二是“講話”。李金魁沒當副鄉長時,是沒有講話權利的;當了副鄉長之後,講話的機會就漸漸多了,他很快就發現,講話是一門藝術啊!講話是占領會場,征服人心的最好方法。講話可以說是ti現領導shui平的活廣告,話講好了,實在是可以當錢使的!它不僅可以當錢使,那其實也就是一種權力的表達方式。語言在這裏成了一種空間,一次地占有空間,也就等于占有了鄉政府的發言權。鄉下人說,這人說話“占地方”不就是這個意思麼?李金魁開初講話時,還不是很適應,有時不免嗑巴,在會場上也讓人笑過。他發現吳鄉長的講話方法就很不一般,吳鄉長講話也沒什麼技巧,就是嗓門大些,帶著一gu霸氣,他往那兒一站,就沒人敢說話了,會場上總是很靜。但他講話帶著一gu訓人的口吻,氣派很大,不時帶一些“啊、啊、caocao”的土語,卻沒什麼東西,往下也就是文件上的一些內容了。李金魁一旦明白過來之後,就下死勁去練。只要一有講話的機會,他就精心地做好准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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