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梁曉聲>泯滅>二第2小節

《泯滅》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泯滅二上一小節]的印有正規部隊番號的軍裝,根本不值得誰羨慕,其實一文不值似的。子卿對他們的輕蔑,是足以對他們的自尊造成直接的穿透xing的傷害的。而他們對子卿的輕蔑,卻根本不能對他的自尊構成任何傷害似的。有時甚至被他的自尊反彈回去,落在他們自己身上……

  到北大荒的第三年春季,某一天宿舍裏只有我和子卿兩個人,我指著他終于從身上換下了的破棉襖棉褲說:“子卿,你何必呢?”

  他瞪著我,反問:“什麼意思?”

  我說:“早該扔了,幹嗎總跟誰較勁兒似的,穿了一年又一年?”

  他說:“我沒跟任何人較勁。”

  我說:“那好。那你今天就把這堆破爛兒扔了。買套新的!你總不至于告訴我你缺錢吧?”

  他說:“當然,我買得起。”

  我說:“如果缺布票,或者棉花票,我的全給你用。”

  他說:“布票我不缺,棉花票也不缺,不需要你給。”

  我有些生氣地說:“那你是喜歡穿得像個叫花子似的了?”

  他沈默了一會兒,卻所問非所答地,自言自語似的說:“人是多麼古怪的東西……”

  我愣愣地望著他,不明白他何以說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他又沈默了一會兒,又說:“人是多麼古怪的東西……”

  我並不想明白他的話。

  那天,我偷偷將他的棉襖和棉褲,更准確地說,將他那一堆破爛兒扔了。他知道被我扔了後,只不過對我苦笑了笑,沒說什麼不高興的話……

  每天吃過晚飯,如果連裏沒有活動,知青集ti也沒安排學習,人們就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連我也不大見得著他的影子,往往在吹過熄燈號時,他才幽靈似的悄悄回到宿舍。因爲除了我,沒第二個知青跟他有qin密的關系,也就沒誰在意過他的詭秘行蹤。他根本上是一個絲毫也不被別人關注更不被別人關心的人。他仿佛也很樂于自己是那樣一個人。只有我出于好奇心詢問過他兩次。每一次他都以同樣的話回答我,說是獨自一個人尋清靜去了。我的子卿他從小就孤獨慣了,連我對他有點兒詭秘的行蹤也逐漸的習以爲常了,見慣不怪了。

  我是連知青宣傳隊的“創作員”。有次爲宣傳隊編了一個獨幕小話劇是《編筐》。內容很簡單,無非是知青們如何向貧下中農學編筐而已。第二天宣傳隊要到團裏去參加彙報演出。劇中需要不少柔軟的柳條。而最爲柔軟的柳條當然是生長在靠近小河邊的地方。大家都說,你寫的“劇”,柳條也由你自己去找吧。我呢,慾拒無詞,只得于傍晚夾了柄鐮刀,內心裏並不怎麼情願地沿著河邊尋尋覓覓,邊走邊割……

  蓦地我站住了,我發現在一片細沙灘那兒,有一個人。他彎著腰,手拿一枝樹桠,在沙灘上寫寫畫畫,一會兒直起腰仰起頭苦苦思索,一會兒用腳將寫畫過的沙灘抹平,重新寫……

  那不是子卿是誰呢?

  那時天已快黑了。最早的幾顆星已出現在天空上了。

  他究竟在那兒幹什麼呢?

  我悄悄地接近了他——原來他在沙灘上解幾何題!

  他是那麼的專注。我在他身後站了許久,他都沒覺察到。

  “子卿……”

  盡管我的聲音極輕,他還是被嚇了一大跳,倏地轉過身。見是我,他似乎暗暗舒了口氣,迅速之極地用腳徹底抹平沙灘。

  他問:“你幹什麼來了?”

  我說:“割些柳條。”

  接著問他:“你一向都是到這兒來?”

  他在沙灘上坐下了,扔掉手裏的樹桠,不回答我的話。

  我又問:“冬天也是到這兒來?”

  他還不回答。

  我“窮追不舍”地問:“冬天,不管零下多少度,照樣在雪地上解幾何題?你可真會選擇地方!”

  他站起來了,臉轉向別chu,回避地說:“別問那麼多。”

  我見他另一只手裏握著一本卷起的書,一把奪了過去。那是一本高二的幾何課本。

  想不到他這麼有心,下鄉前,竟沒忘了弄到高中的課本帶著!不是從城市裏帶來的,又會是從哪兒來的呢?

  他立刻從我手中又將課本奪過去了,從圓領線yi的領口貼song塞入,一顆一顆扣上yi扣。他那樣子心裏有點兒犯急。只不過因爲幹擾他的是我,壓抑著不好意思發作罷了。

  “全套的高中課本你都帶來了?”

  “還弄到了什麼大學的課本也帶來了吧?”

  我的問話中不無挖苦的成分。

  而他竟老實地點了點頭!

  他不但使我訝然,而且使我愕然了。你看到一個人分明的是被一種夢想糾纏住了,他又是你的知己,你最qin密的兄弟般的朋友,你再善于理解他,大概也不可能不愕然的吧?

  我緊緊抓住他一只手說:“子卿,你先別忙走。你坐下,看來,咱們今天得開誠布公地談談心裏話!”

  他掙了掙手,沒掙tuo,只得順從地,默默地坐在我身旁。

  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了。盡管我們坐得那樣近,彼此看對方的臉,面目已都有些模糊了。至少我是看不大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了,也就很難猜測他當時的心態。

  我說:“子卿,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是些什麼人?”

  他說:“兵團戰士。”

  我說:“是兵團戰士的我們同時又是些什麼人?”

  他說:“知識青年。”

  我說:“我們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說:“農墾戍邊。”

  我說:“屯墾戍邊的同時還得怎樣?”

  他說:“接受再教育。”

  我說:“到今天已經多長時間了?”

  他說:“三年。”

  我說:“還要多久?”

  他說:“不知道。”

  盡管我已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還是用一只手鉗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硬扳向我的臉。他一向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從來都是我向他討教什麼,而他對我進行教誨。我第一次那麼放肆地那麼無禮地對待他。

  我嚴肅而又嘲諷地說:“哈,哈,翟子卿,我還以爲你患了妄想症呢,原來你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嘛!原來你頭腦很正常嘛!那你還存的什麼幻想?你這不也是在跟自己較勁兒嗎?你這不也是一廂情願地瞎lang費心思瞎lang費精力嗎!我們已經整代地被打入‘另冊’了!我們已經整代地被永遠剝奪上大學的權力了!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可你卻一直地還在做大學夢!一有空兒就跑這兒來解什麼解析幾何!把自己搞的詭詭秘秘的!如果你這種思想被別人知道了,向連裏彙報了,不把你當成反紮根反改造的典型批判才怪呐!……”

  他一掌推開我的手,冷冷地說:“我不信!我不信從此這個時代的……

泯滅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二第3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