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泯滅三(2)上一小節]動接觸我們。只不過有時她的身影出現在熬豬食的小屋門口,目光仿佛在望向我們,又仿佛並非在望向我們,而是超越了我們,望向我們背後的遠山……
第七天下班前,老姜頭兒走向了我們。他沒徑直走到我們跟前。走到我們和熬豬食的小屋之間站住了,沖我們這邊兒喊:“三班長,你過來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姜頭兒准備送給我一件寶貝似的。
我對大家說:“收工,你們都回去吧!”
可是誰也不走,好像都要等著看到,老姜頭兒送給我的究竟是一件什麼寶貝似的。
我沖老姜頭兒喊:“你自己過來!”
老姜頭兒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貧下中農叫你過來,你反倒對我喝五吆六的嗎?沒法兒教育的東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當我在他面前站住時,他低聲說:“你告訴翟子卿,今兒晚上八點多鍾,不管他有空兒沒空兒,也要務必到這兒來一次!就說我找他談話!”
“你找他談話?……”
“讓你這麼對他說,你就這麼對他說!”
“他要是不來呢?……”
“他要是敢不來,日後我找他算賬!你要是敢把我的話貪汙了,不告訴他,日後我找你算賬!”
六十多歲的老姜頭兒可不是一個一般的老頭兒。當年的當年,曾是那一帶威震八方的遊擊隊長。駐紮黑河的日本關東軍,曾懸賞買過他的人頭。當地政府曾向他頒發過“一等抗日功臣”證書。他同時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團長見了他都敬著三分。他發起脾氣來,訓我們連長指導員像訓小孩子一樣。知青們更是沒誰敢冒犯他。巴結他都還來不及哪。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那麼這個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沒戲”了。前一年,連裏缺衛生員,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沈陽軍區後勤醫院去培訓,就因爲老姜頭兒說人家一副少爺派頭,培訓了也白培訓,將來當不成連裏的一個好衛生員,結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兒給攪黃了……
我是絕不敢得罪老姜頭兒的,只有喏喏連聲的份兒。
回到我那幫弟兄們之中,他們一個個猜測地問我,老姜頭兒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回答他們——老姜頭兒對我們完成的任務挺滿意,表揚了我們幾句……
他們當然是不相信我的話的……
吃過晚飯後,我將老姜頭兒的話悄悄轉告了子卿。當時他正慾離開宿舍,聽了我的話,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頭,目光四顧。
沒誰在注意我們。
我說:“你何必這麼謹小慎微的?是老姜頭兒要找你談話,又不是她要和你幽會……”
他低聲打斷我:“你給我住口吧!”
我說:“反正我的光榮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隨你吧!”
我心裏當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談話”的,怎麼會是老姜頭兒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夾著飯盒一出宿舍,猛聽一聲吼:“給老子站住!”
我擡頭一看,見是老姜頭兒,已怒目金剛似的瞪著我。
我心裏頓時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沒到豬號去。
我連忙陪著笑說:“大爺,您若發火千萬別沖我發,您讓我轉告的話我如實轉告了……”
他說:“你不騙我?”
我說:“我哪敢騙您呢!”
他又問:“那就沒你小子的事兒了,你走你的。”
我趕緊溜之大吉……
等我端著飯盒回到宿舍,發現每個在宿舍裏的人,臉上都有某種隱藏不住的過節似的喜興表情。
我問班裏的一個知青——這麼一會兒工夫,發生什麼使大家快感的事兒了?
他說——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姜頭兒一個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驚。我想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鮑衛紅之間的事從此將成爲全連公開的秘密,他的那份兒孤傲,也肯定被老姜頭兒當衆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橫掃光了。他喪失了他那份兒孤傲,豈不是等于一頭雄鹿喪失了美麗的鹿角嗎?他那份兒孤傲對他是何等的重要,沒有誰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維護自己尊嚴的最後的一片銷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個地方傷心哭泣呢……
我顧不上吃飯,放下飯盒便到去找他。他並不在食堂後那洞破窖裏。最終我在小河邊,在我和他第一次發生不快的爭辯那片沙灘找到了他。沙灘裏早已被雪覆蓋。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壞過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塊“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時間。我找到他時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後,才發現他閉著雙眼。他睜開眼睛見是我,隨即又閉上了。不僅沒坐起來。身竟連動也沒動一下。他一邊臉上還隱約留下著老姜頭兒的指印。
我說:“子卿,你還拿我當最好的朋友不?”
他說:“你自己心裏明白。”
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除了你,我還有第二個朋友嗎?”
他的兩只手抓在雪中,凍得通紅。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只手,用我的雙手不停地搓著。搓熱了,替他解開他的一顆扣,將他那只手放入到他的襟懷裏悟著。接著又攥住他第二只手不停地搓。
我問子卿他在什麼情況之下第一次碰見鮑衛紅的?
子卿說在我回哈爾濱探家期間,五連的宣傳隊到我們連來友好演出過一次。鮑衛紅不但是五連的衛生員,還是五連的宣傳隊員。她在臺上演“李鐵梅”,子卿是臺下的觀衆之一,自然就認出了她。
我問子卿他們之間究竟是誰首先主動跟誰說話的?
子卿承認是他首先主動跟她說話的。承認演出結束後是他主動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動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發現我在這個連。”
“認出了你她當時很高興是吧?”
“是。”
“她怎麼說?”
“她說真沒想到。”
“後來呢?”
“後來她就說——‘我一定要調到你們連來!’……”
“你怎麼說?”
“我說——哪太好了!——當時我絕沒想到她會放著衛生員不當,調到咱們連來喂豬……”
“可這已經成爲事實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是爲你而調來的。”
“可我並沒有向她流露出這樣的願望!”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沒必要對她的決定負任何責任。”
“你並不喜歡她?”
“說啊!”
“喜歡。”
“你居然還說喜歡!”
“四五年前,咱們還是中學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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