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泯滅四(4)上一小節]“孩子,你別忙走。陪你嫂子多聊會兒。你也不是個擡腳就回家鄉的人,見一面怪不易的。你要願意,你就別回賓館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沒你單獨住的屋……”
“嫂子”去絞了一條熱毛巾,替老人家細致地擦了遍臉,接著細致地擦過了雙手,然後才替老人家蓋上一薄被。
她雙膝跪在上,回頭望著我問:“你說敞著窗,
夜裏會不會著涼?”
我說:“不至于吧?”
她說:“那就敞著。”
可她下了,又有點兒不放心起來,探身窗外看看天說:“好像要下雨,還是關上窗吧!”
于是把窗關上了。拉嚴了窗簾兒。
“咱們過那邊屋去坐吧好不?”
她輕聲問。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訴我——她怕我說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會兒。
我點了點頭。
于是她熄了燈,在前邊引我離開了客廳……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另一個房裏的沙發上吸煙。就是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那個房間。一支煙還沒吸完,“嫂子”已洗過了臉,拿著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著我,一邊擾著長發,一邊說:“你也漱漱口,洗把臉吧。我已經替你兌好了熱。”
我說:“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頭,溫婉地笑了。
我洗罷臉,手拿著毛巾,出神地端詳著鏡子裏的我自己。忽而覺得自己並非一個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碼不像自己總是很慚愧地認爲的那麼相貌平庸。這一發現使我內心裏暗暗激動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們面前,我一向半自覺半不自覺地尋找這樣一種自我感覺——雖然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仿佛只有這樣一種在女
們面前的可憐兮兮的自我感覺,才是對于我最准確的一種自我感覺。而在我照鏡子的那一時刻,我卻很奇異地尋找到了另一種自我感覺似的。它悄悄告訴我——你並不醜。而且你很溫柔。溫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個醜男人。全
女人都是這麼認爲的。這是女人們的男人觀。這是女人們的一條真理。
惑惑地我覺得,仿佛也是那個好看的,我該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傳達給我這樣的自信。她每看我時那種近的目光,她每開口說話前那種脈脈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說話時那種悅耳的南方音韻的伊依款語,似乎都悄悄傳達給我一種我應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個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的房間裏坐待著我。落地燈的橘紅的燈罩,將那個房間裏的燈光營造得又溫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問我自己——你是誰?你究竟是作家梁曉聲還是“大款”翟子卿?你爲什麼動辄想象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們稱爲“華哥”的童年夥伴翟子卿?你爲什麼對他的母懷有真摯的
情而對他的妻子竟懷有蠢蠢慾動的邪念?
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內心裏,你的心靈能包含得下嗎?你能扮演好這兩種對立的角
嗎?
“嫂子”的面容出現在鏡子裏。
我掩飾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戰士在軍營裏還符合標准。
“嫂子”在洗漱間門外哧哧地笑。
我轉過身,滿臉窘態地望著她,一時變得像個啞巴。
“你沒事兒吧?”
她輕輕地問。
我說:“沒事兒。”
感到喉間幹澀,說出的話也是嘶啞的。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
“要是頭暈,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間睡會兒?”
“頭不暈。”
“那你方才是怎麼了?”
“我常獨自對著鏡子發呆。”
“爲什麼?”
“我常覺得自己醜。”
“是——嗎?……”
“是的。”
她低下頭又笑了,隨即擡起頭說:“你不醜……”
“……”
我的心在膛裏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興。”
“真的?”
在我聽來,她問的分明是“爲什麼”。
我說:“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時候,大娘像我的另一個母。我第一次陪大娘過生日……”
她說:“我還以爲你喝多了,胃裏難受,會吐呢!不放心才過來看你一眼,沒想到你在對著鏡子發呆……”
她將她找過頭發的木梳子遞給我:“梳梳吧!瞧你頭發亂蓬蓬的……”
她終于從洗漱間門外閃開了。
我和她都在沙發上坐下後,她端起茶壺,爲我倒了一杯茶。
這時我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本書。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說集……《白桦樹皮燈罩》。黑龍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開來,書頁朝下放著的。
我立刻望向魚缸。橘紅的落地燈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魚缸內,使魚缸裏的
也變成了淡淡的橘紅
。仿佛兌進了紅葡萄酒似的。魚們大多靜靜地潛在
底,一動也不動。看去宛若一些標本。只有那幾條品種高貴的“銀龍”,仍在款款擺動豐滿而修長的身軀,儀態萬方地遊著。落地燈光使它們那原本銀光爍爍的鱗
,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
。從它們的脊鳍部開始淡下來,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們在銀光爍爍的鱗
外,又披了一襲薄得看不到經緯織絡的紗巾。這些魚缸裏的“貴婦”和“紳士”們,顯得那麼的悠然閑逸。
對于我,當發現別人在看自己的小說的時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種感覺,最初的感覺,其實並非如某些人們所想象的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而首先是一種害羞的感覺。就好比一個少女的內,被別人當著她的面拿在別人的手裏。十余年來,我將自己一次次掰開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創作中了。盡管難免常用遮遮掩掩,矯揉造作甚至文過飾非的詞句近乎本能地“包裝”自己,但閱讀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輕輕巧巧地就會將那些“技藝”
的詞句從我的作品中撫去,而顯見地看到由我變成爲的一個男人的無數碎屑。哪怕用地攤上賣的最廉價的放大鏡一照,一個男人的某些本質都可能會一覽無余。而一切本質的東西從來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對于外科醫生,不論躺在手術臺上的是美人兒還是醜女,她們的腹腔一旦被剖開髒器都是一樣的。並且都是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賞的眼光觀看的東西。正是這一點,使我發現別人在讀我的小說的時候,首先産生的是一種害羞的感覺。接著産生的便是一種恓惶的感覺了。如果對方是女
,我則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無地自容了。並且每每會産生相同的古裏古怪的想象——想象對方當著我的面拿起我的書一抖,于是抖落一地“技藝”
的詞句,還抖落出了一個赤身躶
……
泯滅四(4)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