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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第2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我的大學第2節上一小節]食定量是——面粉二斤、大米一斤,其余全是粗糧。米面在一般家庭中,除了過年過節,都是給上班的人帶的。

  c當即反駁我:“你一個人是吃大餅子長大的,也代表不了哈爾濱人。我就是從小吃‘大列巴’夾紅腸長大的!”

  我據理力爭,說我是百分之九十五中的一個,當然代表大多數哈爾濱人。她不過是百分之五那“一小撮”中的一個,無論如何代表不了哈爾濱人。

  她生氣了,說:“你說誰是‘一小撮’?告訴你,我的家庭是‘革幹家庭’!你侮辱革命幹部!”

  我說:“我不知道啊!可你爲什麼要說謊呢?爲什麼要欺騙這麼多初識的同學們呢?你明明知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爾濱人吃的是粗糧!哈爾濱人如果都是從小吃‘大列巴’夾紅腸長大的,哈爾濱人早算進入共産主義了!”

  我認爲,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爾濱人究竟是從小吃“大列巴”夾紅腸還是吃大餅子長大的,這是非辯論清楚不可的。對于這一類問題,我一向特別敏感,容不得別人當我面說一句假話。

  她說:“你的話裏明明有對現實不滿的意思!”我火了,說:“咱倆都是工農兵學員,你少跟我來這一套!就算我對現實不滿,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她說:“我是一名共産dang員,那我就有權批判你!”我說:“你不過是從小吃‘大列巴’夾紅腸長大的共産dang員,統計一下,你在共産dang員中也不過是百分之五!”其他的同學就勸解。

  他們越勸解,我越來氣。我希望他們都能夠相信我的真話,而不要相信c的假話。但他們似乎對我與c爭論的問題一點也不感興趣。只對“大列巴”感興趣。這比他們相信了c的話還令我氣憤。若在兵團,如果c不是女的,而是男的,說哈爾濱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從小吃“大列巴”夾紅腸長大的,還堅持,非被吃大餅子長大的哈爾濱青年們合夥揍一頓不可!

  怎麼能瞪著眼睛認真嚴肅的說假話呢?

  c拍了一下桌子,氣勢洶洶地說:“你這是在分化我們dang員隊伍!”

  我騰地立了起來,說:“滾你ma的!”將吃剩下那半片“大列巴”,狠狠朝桌上一摔,猛轉身離開了,回到自己的宿舍。

  我以前從不罵人,是到木材加工廠後學會的。學會了,就覺得在必要時來一句“滾你ma的”,十分管用。

  我躺在自己chuang上,還氣得不行,還想再去找c展開一場大辯論。忍而又忍,才忍住怒火。

  我的xing格中,有種過于認真而又過于激烈的劣根xing。在連隊,跟幾任連幹部大吵過。在團裏,跟政治部主任、副主任、參謀長大吵過。到木材加工廠,xing格依然不改。

  我在初二便已入團。到了北大荒,要求重新入團。勞動很能幹,不怕苦不怕累的。就是因爲這種xing格,重新入團竟入不了啦。四年後,調到團宣傳gu的前一年,只好又請求恢複團籍,補了十二元多的團費。教訓可謂深刻。但江山易改,本xing難移。

  現在回想起來,哈爾濱人究竟是從小吃“大列巴”還是吃大餅子長大的,有什麼值得辯論的呢?吃大餅子長大的有之,吃“大列巴”夾紅腸長大的也有之。幹嘛臉紅脖子粗地爭誰代表百分之九十五哈爾濱人呢?

  聽隔壁宿舍陣陣說笑聲,我忽然意識到,我是換到了另一種環境裏。複旦與北大荒太不一樣了。我將與之共chu的同學也與木材加工廠擡木頭的夥伴們太不一樣了。我必須正視這個現實。想起陳老師在我們團招待所裏對我說過的那番告誡的話,倏然地我心中産生了一種孤獨感。

  隔壁宿舍裏不斷傳來歡聲笑語。c的說笑聲尤爲響亮。同學們吃著她的“大列巴”,當然不會表示懷疑她的話而相信我的話了。

  可我從來沒有像那時那刻一樣,希望自己的話被相信。每月二斤面粉的哈爾濱人……我心裏真是有些難過。

  隔了兩天,我到醫務室去看身ti複檢結果。醫生問過我的姓名,翻到我的化驗單,只看了一眼,就低聲叫道:“乖乖,好家夥!”接著說:“你跟我來,你跟我來!”不用手扯我,用夾化驗單的夾板從背後頂著我往前走。我就這麼被頂上了醫務室的二樓,頂進了一扇三夾板臨時做成的門內。我糊裏糊塗地問:“這是什麼地方啊?”

  醫生說:“肝炎隔離室。”

  我這才知道,我是一個帶病毒者——轉氨酶五百八十以上。

  我請求道:“那也得讓我回宿舍一次呀!”

  醫生說:“不行。你的一切東西都得經過嚴格消毒。消毒後日常用的我們會替你送來。從現在起你不能離開這裏!”

  共有二十幾名各系各專業的新生被關閉在“肝炎隔離室”。我是其中肝指數最高的。大家的活動區僅限各房間。每房間四五人。有一個四十多平方米的大陽臺。陽臺下是籃球場。可誰也不願出現在陽臺上,那好像等于自我展覽。

  我苦悶起來,唯恐被退回兵團。未入複旦,不知複旦名氣。入了複旦,方知複旦果果真真是可以改變一個人命運的地方。有一個上海“老高三”的新生,與我對面chuang,每天向我講複旦的曆史。我才知道複旦是出名人的地方,不禁從此對這所大學肅然起敬。

  有一天,學校裏的氣氛似乎顯得有些異常。那“老高三”經常偷偷溜出隔離室,帶回一些消息。那天他又溜出去了,回來後告訴我們,是某guo元首到學校參觀。還說翻譯就是複旦上一屆分配到外交部的學生。“肝友”中一個外語系的,不知爲什麼就哭了。大家問他哭什麼?他說:“我的名額將來是要分到外交部去的,現在卻被關在這兒!”大家寂然。

  大學既是往人頭腦裏灌輸學問的地方,也是在人頭腦裏編織夢幻的地方。天天批“智育第一”,學問貶值。“戴帽分配”——即入學前便已預知分配去向,尤使夢幻迷人。想想看,昨天還在握鋤把或掄大錘,明天突然進了某某名牌大學,三年後將要被分配到什麼外交部、文化部、中宣部、《人民日報》社等等好去chu,怎地不使人天天做夢呢?

  “肝友”中還有一個guo際政治系的,是廣西農村學員。“老高三”半真半假地對他說,他們這一屆guo際政治系中,有分配到中guo駐聯合guo辦事chu去的。他便天天夢想著有朝一日代表中華人民共和guo在聯合guo大會上發言。每天不斷地沖葡萄糖shui喝。以爲轉氨酶會早降下來。還買了一本“肝髒病知識”,手不釋卷。一會兒用小鏡照she苔,一會兒看手,害怕發現“肝掌”。

  我也借來那本“肝髒病知識”讀,也學會了長長地伸出she頭照著小鏡自己觀察自己的she苔,也學會了觀察身上有沒有“蜘蛛痣”,手上出沒出現肝掌。也夢想。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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