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吃午飯時,中文系留學生窗口貼了一張大白紙,上面工工正正的毛筆字寫的是:我們不要留學生特殊化,我們要與中學生同吃同住。暑名——申·沃克。
也許是這個名字在留學生中具有某種潛在的號召力,也許是他提出的要求符合留學生們的普遍願望,留學生窗口一個留學生也沒有,他們皆分散地和我們中學生排在一起了。
我平素對留學生都沒太注意過,更沒接觸過,問同學小莫:“哪一個是申·沃克?”
小莫朝前撅撅下巴:“喏,瑞典王子。”
站在三四個人前邊的一名留學生轉過身來,對我們點頭微笑,態度友好。他身材很高,一米八以上,卻並不魁梧。因爲身材高,還顯得有些瘦。但舉止矜持,風度優雅。我們也友好地對他點頭微笑。僅僅是出于禮貌。中文系與新聞系的同學合住四號樓。一幢樓一分爲二,一半三樓劃給了留學生。走廊被門隔開。門上挂著一把拳大的鎖。鑲的是鳥玻璃。某個中學生若與留學生們接觸過多,准會被“留學生辦”找去談話。接觸過多是與無來無往相對而言。談話的實質卻意味著提醒、批評、警告。我當時是一個“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時時
于某些同學的監視之下,稍有不慎,便有“小報告”打將上去。所以我避免與留學生們發生接觸,討厭給自己找來什麼麻煩。
逢年過年,什麼紀念日,歡迎新同學或歡送畢業生,系裏照例是要舉行聯歡會的,留學生們照例是要被組織起來參加的。他們有時也准備個小節目,一般照例是唱主席詩詞歌。《沁園春·雪》、《詠梅》、《蝶戀花》是留學生們很喜歡唱的。只有在這些聯歡會上,中外學生之間才顯示出一點交往氣氛來。也只限于氣氛而已,並不能深入到感情層去。像我和小莫回報沃克的微笑,談不上友好,只能算禮貌。《重上井岡山》、《鳥兒問答》兩首詩詞公開發表並被譜曲後,我卻沒聽到任何一位留學生唱過。我們中學生是很快就會唱了的。廣播室天天以最高音量反複播放。“不須放屁”之詞,早、午、晚響徹校園。聽也聽會了。何況每人還發了油印的鉛印的歌篇,學生會還集
教唱了好幾次。也巧,那天食堂還就是做了“土豆燒牛肉”。許多中
學生和留學生都買了。不知是哪位大師傅燒的,土豆成了羹,牛肉卻不爛。食堂裏一片抱怨之聲。食堂外響而亮之地播放著《鳥兒問答》。
我和小莫買好飯後,端著碗用目光四尋找座位。沃克剛剛在一條長凳上坐定。他看到我倆,又朝我倆點頭微笑。所有的桌子凳子全被占據了,我倆找不到個可以坐下的地方。沃克欠身往他坐的那條長凳的一端挪了挪,只坐了個角,招之以手,示意我們和他坐在一起。
不過去坐下連禮貌也失掉了。我和小莫對視一眼,走了過去,與他“三位一”。條凳只有二尺長,三個人坐上,兩邊兩個人的屁
就缺少支點。這麼坐著吃飯並不比站著吃飯強多少。我和小莫實實在在是出于禮貌。
其實飯廳裏有五張桌子沒人就座。都是“留學生專桌”。留學生們響應了沃克,誰也不去坐“專桌”,端著碗往中學生的飯桌上擠。沒座位的中
學生們甯端碗站著吃,或端回宿舍去吃,也不願坐到“留學生專桌”去。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要特殊化”,在留學生們提出來,是增進友好的願望。由中
學生去坐,就未免有“不自覺”之嫌了。
沃克見他提出的要求得到留學生們的響應,心中分明暗暗高興,一臉得意之。
他將一塊嚼不爛的牛肉吐在桌子上,側臉瞅著我和小莫說:“朋友才坐在一條板凳上。你們倆是我的支持者嗎?”他中話說得相當流利,吐字很清楚,而且是標准的普通話語音。
小莫沒吭聲。
我自然也不願有所表示,滿懷信心地嚼著一塊牛肉。沃克又說:“你們中學生也應該支持我。”
小莫低聲問:“你要我們用什麼樣的行動支持你?”沃克又朝桌上吐出一塊嚼不爛的牛肉,盯著它恨恨地說:“簡直像從輪胎上切下來的!”隨後索放下筷子不吃了,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托下巴颏,微笑著說:“從今天晚飯起,我希望你們帶頭坐到‘留學生專桌’去,那麼這個飯廳裏就再也不存在什麼‘留學生專桌’了,嗯?”那一時刻,他臉上有種孩子般天真的神氣。他的微笑也顯得那麼幼稚。他使我懷疑,他對他的做法並不是很認真的,甚至可能摻雜著無惡意的玩笑的成份。校方是絕不會喜歡一位留學生開這種玩笑的。我想。
“這就是你要達到的目的?”小莫又低聲問。
我暗中踩了小莫的腳一下,希望他別愚蠢地提什麼問題。快吃飯。吃完快跟我一道走。因爲我發現已經有人在注意我們。
沃克的目光在整個飯廳巡視了一遍,望著所有仍在飯廳裏的中學生和留學生們,用緩慢的語調說:“我要達到的目的是了解。”他收回目光,又目不轉睛地瞧著我和小莫,情緒變得有些激烈地說:“我們留學生從各
來到中
,絕不僅僅是爲了學到中
文化!我們還非常想要接近中
人,了解中
人!對于我們,這是同了解和學到中
文化一樣重要的!哪怕讓我們真實地了解一個中
人也行啊!可是你們中
學生見了我們留學生,無非就是點頭、微笑、‘您好’、‘請’,仿佛你們都是機器人,就會說這麼幾個簡單的詞彙!難道我們是到一個機器人
家來留學的嗎?有時我真想把你們的思想從你們頭腦中挖出來!難道你們中
人的頭腦裏當真什麼都沒有嗎?”
他的語調很高。這時的他,臉上那種純稚的微笑不見了,那種孩子般天真的神氣也沒有了。他那樣子好像要立刻同誰展開一場大辯論。
飯廳裏一時變得寂靜無聲。中學生和留學生們都停止了吃飯,從各個角度愕然地朝我們這邊望。
我和小莫一時怔住了。我當時絕沒有想到,這位瑞典留學生,竟會當著我和小莫——兩個中學生的面,坦率地說出那麼一大番不夠友好的話。我認爲他想了解中
人的願望是表達得過于強烈了!而經驗,別人的經驗,更准確說是別人的教訓警告我,與這麼一位不安分的留學生接觸,對自己是很危險的。
我當機立斷地站了起來。小莫卻仍愚不可及地怔怔坐著。外面,大喇叭還在播放《鳥兒問答》,不知已是第幾遍了。沃克也突然站了起來,環視著所有的人大聲說:“安靜,請聆聽最高指示……”
他的話聲剛落,緊接著大喇叭裏傳出一句歌聲:“土豆熟了,再加牛肉……”
再接著是:“不須放屁!不須放屁!……”
留學生們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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