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京華聞見錄第2節上一小節]了一條“罪狀”,搞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批判風波。《北方文學》那位青年編輯,顧慮有這個前嫌,宗英老師會不待見。見面後,宗英老師卻只字未提當年無端受批判那件事。倒是那位青年編輯自己忍不住提起,代表黑龍江省文學藝術界表示歉意。
宗英老師說:“這件事我怎麼會耿耿于懷呢?對于批判過我的青年人,我尤其應該原諒。青年人受當年極左文藝理論的影響,作了一些錯事,我相信他們今後自己會有所認識的。那次在哈爾濱批判我,是有背景的。許多人也是違心的。過去的事今後不要重提了。”
她和茹志鵑老師一樣,對青年是愛護和寬容的。不記仇。我認爲名人對青年都應取這種態度。這是一種人格方面的修養,是極可敬的品質。當然,對那類做了值得反省值得內疚的事而不知忏悔的人,即使是青年,也當例外。其實呢,普通人之間,也應善于原諒善于寬容。記仇是非常不好的心理。意味著有機會必將實行報複。前一時期“清查三種人”,有些人就翻老賬,誰誰誰“文革”中打了我一耳光,踢了我一腳,或者貼過我一張大字報,恨不得就將對方推入“三種人”的圈子裏而後快。幹嘛呀!“文革”都過去快十年了!要記一輩子呀?十七年前,十七八歲時,罵了你一句“狗東西”,往你頭上戴過一次高帽,便沒完沒了,何報複之心若此呢?我們的幹部如果都這等小肚
腸的,我看民心就要失盡了!幸虧我們的鄧副主席是寬宏大量的,不曾下一道什麼指示,“清查”一下在“批鄧運動”中,十億中
人個個表現如何?真若這樣搞,豈不是舉
上下又搞個“
鳴狗跳牆”麼?簡短地說,畢業時,我到宗英老師家面別。
宗英老師主動問我:“在北京有什麼戚沒有?”我說:“沒有。”
又問:“有什麼熟人朋友麼?”
我說:“沒有。”
宗英老師道:“那你去北京,人生地不熟,可是夠孤單的。遇到什麼困難,連個幫你解決難的人都沒有。這樣吧,我告訴你我兩位哥哥黃宗江和黃宗洛的住址,有了困難你就去找他們。”便寫下了兩個地址交給我。
我說:“不得有您一封信才妥麼?”
她正匆匆地慾出門,說:“有沒有信都不妨。你就對他們說,是我的學生!”
我就是按照宗英老師寫給我的地址,找到了黃宗江老師家。我的本意是,找個借宿之所,我想八一電影製片廠大編劇家,安排一位客人住一宿,大概總是不成問題的。
不料宗江老師家的居住條件,實實出我意外。在雜院深,好像只有兩間屋。廚房是後接的,陽光也不充足。我便未談“借宿”的話,只說是禮節
的拜訪。
宗江老師聽我自稱是宗英老師的“學生”,放下了正在進行的寫作,讓我坐沙發上,他自己坐一把藤椅上,面對面與我交談。
他問我何以成了宗英老師的“學生”?
我實告之。
他說:“原來如此,這個黃宗英,好爲人師!”他又問我可有宗英老師的信?
我說無有。
他大搖其頭,道:“你看她,你看她,既是自己的學生麼,卻又不讓你帶封信給我!我要懷疑你是一個小騙子,拒之門外,你今後成名了,豈不要對我耿耿于懷麼?”我說:“您不是已經將我當成客人了麼?”
他笑道:“這是因爲我相信我的目光啊!你一身的學生味,毫無騙子行迹!”
說得我也笑了起來。
我見阿姨擺好了桌子,便起身告辭。
他不放我走,說:“你這小青年太豈有此理了!你是我的學生,第一次到我家裏來,又趕上了吃飯的時候,不留下吃這頓飯,怎麼講也都是我的不是了!”
我只得留下。
一會兒,阮若珊老師回來了,他們的小女兒也回來了。加上阿姨,我們五個人,開始吃飯,宗江老師那天似乎特別高興,爲我開了一瓶什麼名酒。我沾酒便醉,盛意難卻,抿了小小兩口,臉便彤紅。
他們的小女兒瞅著我直抿嘴笑,使我大大發窘。吃罷飯,天已黑。我要走,宗江老師怕我果真是醉了,讓我吃一個梨,喝杯茶再走。
喝茶時,他問我住什麼地方。
我撒謊搪塞過去了。
他又問我有什麼困難沒有。
我兜裏只剩十來元錢了,想向他借二十元錢,但羞于開口。
他一直送我至鑼鼓巷公共汽車站。
那一夜我是在火車站度過的。
至今我到北京已經整整八年了。我到北京去的第一家是宗江老師家,第一頓飯是在宗江老師家吃的,而且受到的是客人的款待。八年來,我再也沒見過他。時時有人轉話給我:“黃宗江問你好,叫你到他家去玩。”“黃宗江說,曉聲是不是有了點名氣,就忘了當年自稱是黃宗英的學生,在我黃宗江家裏吃過飯啊?”寫到這裏,我不禁想,這篇文字完成之後,一定一定要去看望他,八年了,太說不過去了。我不善交往,又唯恐打擾別人,就有點離群索居。然別人對自己的關懷,幫助,照顧,一次,一點兒,常系心頭,不敢輕忘的。誰忘了,誰沒人味。
我的不善交往,實實在在是不願交往。我的不願交往,實實在在是對目前社會上的一種交際之風的“消極抵禦”。如今的中人,好像都成了“有閑階級”,睜眼看看我們周圍,多少人的精力和時間是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交際場上。又不像人家外
人,人家的交際,也就是純粹的交際而已。眼睛再睜大點,看看我們周圍,多少人在交際之下,掩蓋著種種個人的企圖,過去稅某某是“交際花”,專指女
而言。于今吾
男
“交際花”,如雨後春筍,參差而出。真可以說是各條戰線,百花齊放。我們老祖宗主張的那種“淡如
”的“君子之交”似乎在本時代有點“迂腐”了,“小人之交”倒大大時髦起來。你交我,你得給予我這種好
。我交你,我將報答你那種好
。各種好
人人想占,十億之衆,哪來那麼多好
得以平均分配?不夠分,又不能印發優待券,可不就誰有本事誰撈呗!靠真本事興許還撈不著,靠交際卻往往得來全不費功夫。文壇本應是塊“淨土”,但素來總與名利藕斷絲連,斬不斷的“情緣”,刨不折的“俗根”,難免也有拉拉扯扯,蠅蠅苟苟之事,我看目下也受交際之風的熏擾。所以我常想,老老實實地寫小說吧,能寫出來便寫,寫不出來便罷。別今天拜訪這個,明日“探望”那個的。成了習慣,墮入男
“交際花”者流,那可不怎麼樣了!
我在北京站度過一夜,第二天早晨在車站大廳二樓的洗漱室洗了臉,像個“文明盲流”似的晃出了北京站。
我想,我這個未來的北京公民,今天無論如何得在北京找到個住的地方。我不能接連三天都像個“盲流”似的在火車站棲身。那也太對不起我書包裏面的複旦大學畢業證書了。我的北京知青朋友不算少。但與他們在北大荒相時,從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成爲北京公民,也就從來沒有記過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住址。
猛然間想起木材加工廠一個北京知青曾對我說起過,他的好像是在大柵欄的一個什麼鞋帽商店當售貨員,決定去碰碰運氣。
大柵欄有好幾家或大或小的鞋帽商店,我一一詢問。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哥哥的名字,這麼找人真難找。
天無絕人之路。我的運氣不壞,還終于將她找到了。
她聽我說與她的哥哥同在木材加工廠生活過,對我非常熱,就請了假,將我帶回家中。她家住大柵欄茶兒胡同十一號。兩間小屋,她的父
癱瘓在
住外間屋,她和她的母
住裏間屋,睡一張很窄的雙人
。她猜到了我沒吃早飯,匆匆忙忙地給我做飯。
一會兒她就將飯菜做好了。
我默默吃著,覺得胃腸飽脹,雖然昨天至今天,僅在宗江老師家吃過一頓飯,卻吃不下什麼,不忍辜負她的好意,強吃。
她則靜靜地看著我。忽然起身去找出一本像冊,重新在我對面坐下翻。翻出一張,遞給我,微笑著問:“照片上就是你吧?”
我放下筷子,接過一看,果然是我。和她哥哥一塊兒照的,兩人各騎一匹高頭大馬,挺威風的。
我很有感情地注視著那照片,說:“是我。”心中暗想,不知這頓飯吃完了,我還該到哪去?
她收回照片,問:“你爲什麼愁眉不展的啊?大學畢業了,又分到北京了,難道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我想,朋友的,就是我的
。實話實說了吧!興許她真能幫我找個住
。就將自己這種暫時不太美好的
境告訴了她。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你看,我們家也沒你住的地方。
這樣吧,你住我男朋友家!你吃完飯我就帶你去!”也只好如此。
能暫時有個地方住,我一口飯也不想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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