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京華聞見錄第4節上一小節]醫三院團委——張辛欣。
北醫三院離北影很近,而且是北影的“合同醫院”。我便決定給作者寫封信,邀“他”星期天到北影來面談,意在結識個文學朋友。我那時在北京一個文學朋友也不認識,常感到無人交談的寂寞。
寫信前還研究了半天。張辛欣——怎麼也沒有女人味,字迹也頗似男人筆劃,斷它是“他”而非“她”。
二十九歲時的我,將自己束縛得多麼緊固啊!未經組長允許,倘若是將一位女作者在整個主樓無人的情況之下邀到辦公室交談,又倘若不但是位女作者,還是個姑娘,那豈非會引起“瓜田李下”之嫌?誰知你們交談的是劇本還是什麼?外稿組當時有規定,不經組長同意,編輯是不得隨意邀作者面談的。
星期天,買了兩盒帶過濾嘴的“牡丹”,買了一包五香瓜子,一包茉莉花茶,比我信中約定的時間提前半小時來到辦公室。可見我是多麼心誠之至!
剛到約定時間,安安靜靜的走廊裏便傳來了腳步聲。我暗想,這作者可真是個時間觀念強的人。
我才站起,“他”已敲門。
開門,大詫——是一個“她”。個子不高,圓臉,眼鏡,短發。翻領銀灰女青年衫,銀灰褲子,接近銀灰的藍刷得靠白了的膠鞋。一身銀灰。若伸展雙臂,如同降落在我的辦公室門前一架微型“安二”。那張臉不太容易判斷出實際年齡。說十八九不顯大,說二十四五不顯小。表情是矜持的,流露著不是我來求你,是你“請”我來我才來的意味。互通姓名,果然便是張辛欣。我沒料到她是個女的,大概她也沒料到我是個“初出茅廬”的小編輯。我訝然,她掃興。我的訝然掩飾著,她的掃興卻當“見面禮”全盤“贈”給我。“請”得“神”臨,就得敬著。
引進。矜持地進來。
讓座。矜持地坐下。
矜持得反倒令我十分拘束。
請茶。
說:“不渴。”
請嗑瓜子。
說:“牙疼。”
猶豫了一下,請吸煙。
說:“你殷勤過分了。”
我搓著手,像考生接受面試一樣,有幾分緊張地同她談劇本。
沒談幾句,便被她打斷,問:“要拍?”
我說:“不拍。”
問:“要發表?”
我說:“不發表。”
怫然站起,大聲道:“也不拍攝,也不發表,邀我來幹什麼?”
我不知所措,交個文學朋友的目的,怎麼能當她面說出口?
“我早就知道,沒有名人推薦,沒有後門方便,像我這樣的,要在你們北影上一部電影,不過是癡心妄想!”她憤憤地說,從我手中奪去劇本,塞入自己的書包,也不告辭,拔腳便走。
我一時坐在那裏發懵。
忽而想起母的另一條教誨——凡事要善始善終,就追出去送行。
她在前邊走。我在後邊跟。
她不回頭,走的很快。
我也不趕上,保持一段“送”的最佳距離。
相跟著走過走廊,走下樓梯,走出主樓,走到廠院內。她猝然回頭瞪視我:“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讷讷回答:“禮節的送行。”
她火了:“少來這一套!”轉身加快腳步,揚長而去。
我呆立了一會兒,沒趣地回到辦公室,心裏這個氣呀!茶,潑了。
五香瓜子,扔進紙簍。想了想,又撿出來,自己花錢買的東西,犯不著爲如此不識好歹的“小子”扔掉。留著自己嗑!
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寄劇本的大信封,越看越來氣。忍不住從筆筒中抽出一管大毫毛筆,飽蘸了紅墨,就在“張辛欣”三字上惡狠狠地劃了個“×”,判
了她的“死刑”。暗暗發誓:今後只要是這個“小子”寄來的劇本,落我手中,一個字也不看!來一個退一個!……後來,翻《北京文學》,見有她的一篇小說發表其上,讀了半頁,一句:“平庸!”不再看,心中卻未免有點妒嫉。那時我剛在《中
青年報》上發表了一篇不足千字的“豆腐塊”,還不敢向往能在《北京文學》上發表小說。
再後來,北大荒知青朋友肖複興、陸星兒、曹鴻翔,同榜考入中央戲劇學院,開始與我來往,每每談及導演系有個張辛欣,這般那般的。
我問什麼樣的一個“張辛欣”。
他們就對我描繪。
證實竟是與我打過交道的“那一個”。
心中不禁暗暗羨佩:“小子”果有真才實學!不簡單!但又很希望“這一個”並非“那一個”。她考入中央戲劇學院也使我妒嫉,有點“工農兵學員”心理。
再後來,《在同一地平線上》發表,文壇矚目,“張辛欣”三字聲譽鵲起。
找來那篇佳作拜讀。讀罷心怅怅然,妒嫉卻消除了。對有才華的人,妒嫉是愚蠢的。所怅怅然者,自己尚無進取耳。
那時安憶也已揚名。記不清是某月份內了,竟在各刊幾乎同時有六篇小說發表!
現在回想起來,安憶、辛欣兩位青年女作家當初“異軍突起”的創作開端,對我促進很大。丫頭們能是,男兒何不能是?!遂更少玩樂,發奮讀書,勤勉寫作。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獎,聽到些溢美之詞,多少有些飄飄然起來。領獎期間,安憶對我說:“曉聲,你那篇小說我認真看了。你是中篇結構,短篇寫法。因此前半部從容,後半部拘謹。”
我本期望也從她口中聽到一些溢美之詞,未想到她卻兜頭潑了我一盆冷。
我便有些不悅,高傲地笑笑,不予回答。
回到自己的房間,情不自禁地拿起刊物,重看自己的第一篇獲獎小說,暗自承認,安憶對它的評價是公正的。
在文學朋友中,安憶從未對我說過言不由衷的話。一句也未說過。
安憶是坦誠的,起碼對我是這樣。
安憶,謝謝你。
比起來,倒是茹志鵑老師比安憶對我更“揚長避短”一些。
在第四屆作協代表大會上,茹志鵑老師一見我,第一句話便是:“《父》我看了,寫的很質樸,很好。”還頗嚴肅地指責我:“它是爲我們寫的,怎麼後來你又給了《人民文學》?”
《父》原本確是爲《上海文學》寫的,因“債臺高築”,不得不“拆東牆補西牆”。
今年五月去上海,到茹志鵑老師家去看望她,她又對我說,《父》是篇成功之作。
安憶在旁聽了,淡淡地道:“,你別總說他愛聽的話。我看父
責備兒子爲什麼不要求入
那一段,就直露了些。”茹志鵑老師說:“你總挑別人作品的毛病,就不怕別人認爲你驕傲?”
安憶說:“曉聲是自己人啊!我也希望他經常從我的作品中挑毛病。”又問我,“我挑的毛病,你承認嗎?”我說:“承認。”
她笑了。
茹志鵑老師也笑了……《今夜有暴風雪》發表後,中央戲劇學院的三位北大荒知青朋友都與我交談過它的得失。
我對每一位都這樣問:“張辛欣看過沒有?”
他們都說看過。
我又問:“她怎麼評價?”
他們都說:“辛欣挺喜歡這一篇的。”
還問:“真的?”
答:“當然。”
相信了,也增加了一點寫作的自信。
我對自己的作品,常常像一只母孵出了一只小鴨子,懷疑是“怪物”。聽到我所敬重的文學朋友們的評價,是我求之不得的。
“清除精神汙染”階段,《青春》叢刊副主編李紀同志來京組稿,找到我,要求我帶他去找辛欣。
我問:“辛欣眼下日子不好過,幾家刊物將要發表的稿子都被抽下來了,你敢發她的作品?”
老李說:“怕什麼?對張辛欣今天批得有沒有道理,公正不公正,還需明天作結論呢!”
我說:“你有這種氣魄就好!我帶你去!”
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天很冷,我們到了戲劇學院,九點多了。
辛欣不在,她同宿舍的一位同學告訴我們,她看什麼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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