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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聞見錄》第6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京華聞見錄第6節上一小節]的學生書包中掏出劇本,雙手捧著,鄭重其事地交我。那表情,仿佛將千金至誠相托。

  我接過劇本,問:“你的姓名。”

  他從傳達室的長椅下拖出一個口大底小的白鐵桶,自內取出一卷紅綢,默默展開來——紅稠上,梅花篆ti赫然醒目地寫著四個毛筆字——齊天大聖。

  我惑然。

  他說:“這就是我的名字。”

  我問:“你住哪兒啊?”

  他指桶——桶內一條毯子,說:“蓋天鋪地”。那時他臉上才顯出一種怪異的笑。

  我說:“外邊在下雨啊,蓋天鋪地哪成?”

  他說:“行者苦中求樂。”

  我便斷定,他是屬于那類主觀狂想型精神病患者,一忽兒明白,一忽兒糊塗。這會兒是糊塗了。

  傳達師傅便上前替我“解圍”道:“你是‘齊天大聖’,這裏可不是花果山,也不是天宮,劇本留下,你快走,快走。”他瞪目道:“你把我當成瘋子?”

  我趕緊說:“你若是精神病人,我便也是精神病人了!”又轉對傳達師傅說:“讓我帶他入廠,我要和他談談。”傳達師傅愕然地問我:“帶他到辦公室?”

  我說:“帶他到我宿舍。”

  傳達師傅不放心地看著我,低聲說:“小梁,你何必?”我說:“不會發生什麼事的。”見他還不放心,又說,“我哥哥也是精神病。”

  我帶“齊天大聖”到我宿舍,待之爲客,與之攀談。他糊塗勁過了,又明白起來,談吐很是文雅。

  攀談中,我知他是北大畢業生,五七年打成右派,勞改六年。現雖已平反,重新分配了工作,單位卻不要求他上班。無所事事,便寫電影劇本。

  我心中對他充滿了同情。

  當晚,留宿我chu

  第二天,送至火車站,替他買了回河北的火車票。送入站內,又送至車上,與乘務員特別交待了一番,望著火車開走才返……

  想起這兩件事,我覺得,自己算得上一個有責任感的編輯。尤其對業余作者,從未劣待過,即使對方是一個精神病患者。

  于是倍感大有回一封信的必要。

  我在信中寫道:“你的父qin是高級幹部,你的靠山可謂固矣。你的劇本由各級負責人推薦,你的‘後門’可謂大矣。像大作這種shui平的劇本,北影廠每年收到數千份。我廠委派了一位編輯副主任和我這位編輯加以扶植,對你可謂另眼看待矣!你乃三十多歲人,感冒發燒,區區小病,你的父母便‘放棄非常重要的革命工作,精心照料’也忒jiao貴忒寶貝你了吧?老實講,按一般稿件chu理,你只能得到一張退稿箋罷了,而且將在三個月後……”

  寫完,裝入信封,填了地址,怕自己忽然産生什麼顧慮,立刻寄走。

  之後,靜坐片刻,想到文化部成立了一個什麼“劇本委員會”,在部長同志直接領導之下,遂生一智,便又給“劇本委員會”寫了一封信。

  大意是:該劇本系某負責人之子改編,且有文化部及電影局領導同志肯定之評語。我廠拍攝任務已滿,現寄你們,你們指示其他兄弟廠拍攝,似更加順理成章,成人之美……附在劇本之內,一並寄走。

  僅僅五六日後,“完璧歸趙”。劇本被“劇本委員會”退回,附函曰:“該劇本既然已經你們扶植,你們還是扶植到底吧!恕不提意見。”

  碰上了和我一樣不具慧眼,也無伯樂精神的編輯!走投無路,不再猶豫,不再顧慮,草草填了信封,便退。我想,主任要我來當這個劇本的責編,還真是選對了人。我自以爲“不辱使命”。

  我想,權力之與文學藝術,恰如鐵樹之與菊花,本非同科木,“嫁接”也難活。偏若移花接木,何類“狗扯羊皮”?

  現今有種說法:一等智商者經商,二等智商者從政,三等智商者才從文。“文”的經濟基礎,在“倒爺”們之下;“文”的社會地位,在“政府官員”之下,因此某些幹部子女,便經商,便從政。“三等智商”的,便往什麼電影製片廠啦,電視臺啦,以及其他與“文學藝術”有關的單位或部門擠。果有“文學藝術”才華的,自當別論。並無“文學藝術”細胞的,豈非授柄于人,傳诟于世麼?且“文”假以權,權佐以“文”,結果必然是“文”腐蝕了權,權亵渎了“文”。那才是悲夫哉!

  我頂討厭文學藝術領域內現今種種假權勢而壓“文”、而欺“文”的風氣。

  動辄:“這個電影劇本某某領導同志看過,給予肯定了!”“這個電視劇本某某領導同志非常欣賞。”

  “這篇小說某某領導希望發表並配合評論。”

  文學藝術的圈子裏,也真真有些俗不可耐之人。

  某某領導“看過了”,“給予肯定”了又怎樣?某某領導“非常欣賞”又怎樣?

  某某領導的“希望”便一定要“照辦”麼?

  某某領導究竟是“領導”,還是文學藝術工作者?

  你是市長,我是公民,公民該盡哪些公民義務,我聽你的。

  我是編輯,你是市長,市長寫電影劇本,或寫小說,寫詩,寫話劇什麼的,對不起,你聽我的。

  這才對勁。

  否則,大不對勁。

  這叫“社會分工不同”,應該彼此尊重彼此的分工。也是我們的老祖宗馬克思所設想的共産主義的社會原則之一。

  一九七九年春,全guo第四次高等教育會議在北京西苑召開。各新聞和文藝單位派代表列席參加。

  我作爲北影廠代表,參加了華南大組學習討論。

  會議最初幾天,討論內容是肅清“四人幫”極左教育路線的流毒,發言踴躍熱烈。

  “工農兵學員”——這建guo三十年來“高教”大樹上結下的“異果”,令每一位代表當時都難以爲它說半句好話。而每一位發言者,無論從什麼角度什麼命題開始,最終都歸結到對“工農兵學員”的評價方面。不,似乎不存在評價問題——它chu于被缺席審判的地位。如果當時有另外一個“工農兵學員”在場的話,他或她也許會逃走,再沒有勇氣進入會議室。

  我有意在每次開會前先于別人進入會議室,坐在了更准確說是隱蔽在一排長沙發後不易被人發現的角落。我負有向編輯部傳達會議情況和信息的使命。我必須記錄代表們的發言。

  我是多麼後悔我接受了這樣一個使命啊!然而我沒有充分的理由,要求領導改換他人參加會議。

  第三天下午,還有半個鍾點散會,討論氣氛沈悶了。幾乎每個人都至少發過兩次言了。

  主持討論者時間觀念很強,不想提前宣布散會,也不想讓半個鍾點在沈悶中流逝。他用目光掃視著大家,企圖鼓勵什麼人作短暫發言。

  他的目光掃視到了我。我偏偏在那時偶然擡起了頭。于是我品質中卑俗的部分,一瞬間籠罩了我的心靈,促使我扮演了一次可鄙而可憐的角se

  “你怎麼不發言啊?也談談嘛!”主持者目光牢牢盯住我。

  多數人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紛紛向我投來猜測的目光。

  大家的目光使我很尴尬。

  坐在我前面的人,都轉過身瞧著我,分明都沒想到沙發後還隱藏著我這麼個人。

  我讷讷地說:“我……我不是工農兵學員……”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這麼說了。

  這是我以列席代表身份參加討論三天來說的第一句話,當著許多白發蒼蒼的老教授們說的第一句話,當著華南大組全ti代表說的第一句話。

  謊話,是語言的惡xing裂變現象。說一顆紐扣是一顆鑽石,並慾使衆人相信,就得編出一個專門經營此種“鑽石”的珠寶店的牌號,就得進一步編出珠寶店所在的街道和老板或經理的姓名……

  我說,我是電影學院導演系“·文·革”·前的畢業生。我說,某某著名電影導演曾是我的老師。

  我說,如果不發生“十年動亂”,我也許拍出至少兩部影片了……

  爲了使代表們不懷疑,我給自己長了五歲。

  散會後,許多人對我點頭微笑。“·文·革”·前的畢業生,無論畢業于文、理、工學院,還是畢業于什麼藝術院校,代表們都認爲是·他·們·的學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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