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愈勁,秋日愈深,夜半三更,余之誠走到後院,已經要披上銀鼠皮袍了。
這一年,常爺調理出來了一只常勝大將軍,有分教:頭方如鬥,闊項駝背,腳 長大,項間堆著一層絨絨的黑砂毛,翅有血筋相絆,一對虎牙,
如紅花,全身 青霧漫罩,放在陽光下細看,通
竟是血紅顔
。珍品,上品,上上品,果然是人 中的劉邦、項羽、朱元璋。蛐蛐譜所載,宋太祖登極稱帝,開
爲建隆,時在公元 960年,山東魯王進貢一只,趙匡胤一心治
,不喜玩物,當即吩咐宮人拿走喂
去 了。三百年後,南宋搖搖慾墜,時在公元125年年,蟋蟀宰相賈似道得一只,由是賈 似道視此蟲爲天神降世,每日以宮女肉身喂養蚊子,以蚊子喂養蜘蛛,再以活蜘蛛 喂養常勝大將軍,如此便留下了千古的罵名。再五百年,公元1700年,清聖祖在位, 太平盛世,
泰民安,正是康熙四十年,遼金故裏異象環生,又有人得到了一只常 勝大將軍,直殺得漢人一個個俯首稱臣。如今,又過去了將近三百年,也不知是華 夏大地又要發生什麼大亂,余之誠家的蛐蛐把式常爺,也不知從哪裏又弄到了一只, 真是到了天下要麼大興要麼大敗的時候了,何以這五百年才出一只的常勝大將軍又 降世了呢?
據蟋蟀譜所載,這常勝大將軍乃胡蜂所變,胡蜂作惡一年,冬蟄未死,第二年 再能從土裏鑽出來,便是蟋蟀常勝大將軍了。何以這胡蜂在土裏睡了一年就變成了 蟋蟀,無從解答,這就和胡蜂何以能鑽進土裏越冬一樣,全是千載難逢的稀罕,沒 有稀罕便不成其爲世界,年年如是歲歲這般,日月豈不就要索然寡味。
自從得了這只常勝大將軍,常爺便一連三個月下來,至今未曾上睡過覺,這 只常勝大將軍只要在那只五百年的老瓦罐裏一動,常爺無論身在什麼地方,立時心 間便是一沈。說來也忒奇了,世間難道真有這等感應嗎?
但是對于常爺來說,此生此世能調理出一只常勝大將軍來,已是不枉此生無愧 祖先了。爲了給常勝大將軍選一只罐,常爺費了不知多少心血,他先一只一只罐地 選來選去,什麼官窯名瓷彩繪描金,直到七寶燒,蟋蟀盆四周鑲上了無數的珍珠寶 石,常爺連看也不看地扔到了一旁。余之誠明白常爺的心意,他知道凡是那等價值 連城的蛐蛐盆,其實是主家擺闊氣的,真正的蟲王只要一放在裏邊,立時便變得萎 靡不振了。那是公子哥的玩器,抱在主家懷裏,顯的是個威風,至于裏面的蛐蛐, 下不得圈,只聽見誰的猛蟲一叫,立即便抱頭鼠竄了。
“常爺,你瞧這個盆如何?”
終于余之誠把一只宋朝官窯燒製的王府盆找出來了,這只盆看著極是古樸,呈 褐紫,圓形,底部有獸足四只,飛邊蓋,蓋上有錦紋陽花,底部有“宣和年製” 四個字,盆邊還沾著許多泥土,看得出來是件出土的古物。
突然一下,常爺的眼睛亮了,如果常爺願意說話,此時此際他必會大呼一聲之 後,再向余之誠說道:“寶物,真是無價的寶物,府上何以還有這樣的寶物呢?”
這只蟋蟀盆,足足八百年的曆史,余之誠的老爹草莽英雄,家裏開宗立族的老 古董,只有余大將軍老爹喝的一只
瓢,其余的一切古董玩器,全是余大將軍走 南闖北從大門大戶搜羅來的。那時大船小船不停地往家裏運,一箱一箱的,從金銀 財寶、绫羅綢緞到名人字畫、古玩玉器,還有一次從南方運來了一只小木箱,木箱 也不講究,普普通通,打開一看,裏面放著一縷短毛,極柔極細,又呈嫩黃
,一 家老小端詳半天認不出是什麼寶物,有人說是金絲,金絲也不致于這樣珍貴地專放 在一只箱裏保存呀,有人猜是什麼天獸的毛須,普天之下鳳有羽龍有鱗,什麼毛毛 如此值錢呢。猜來猜去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最後還是太夫人見過世面,她一揮手當 即對衆說道:“什麼值錢的寶物呀,這是大門大戶的風習,一輩人之中頭一個男孩 生下來時,要把剃下來的胎發妥善保存,來日待這個頂門立戶的弟子百年之後,再 把一縷胎毛一起埋下。”呸,余大將軍什麼東西弄到手都往家裏送,再送真的就要 送女子的穢物了。
當然,其中還是有用的東西多:這只宋代的蛐蛐盆,不就是一件寶嗎?而且 看得出來,還是一件出上的玩器,宋代一位顯赫生時愛玩蛐蛐,死了下葬,便把他 最喜愛的一只蛐蛐盆放在棺材下邊了。一埋近千年,原來燒製時的火
全埋沒了, 這只蟋蟀盆已是融透了地氣、常勝大將軍住在這只盆裏,就和住在荒郊野外的那座 荒冢裏一般,明明似魚兒遊在
中。
所向披靡,百戰不殆,一路殺來,未及至秋末,余之誠早贏到手十幾房産和 無數的金銀財寶了。至于主家贏了多少財物,常爺還是一字不問,按照余家的老規 矩,無論勝了一場贏多少錢,照例賞給常爺一只金元寶,九錢九。一只金元寶淨重 一兩,一兩合十錢,何以要鑄成九錢九?圖的是九九的大吉,十則爲滿,盈則溢, 滿則虧,中
膩歪這個十字。這一年秋季常爺發財,一只常勝大將軍給他掙來了後 三輩的吃喝。
按道理說,到了這等份兒上,蛐蛐會上便不會再有人跟蛐蛐四爺余之誠叫板罵 陣了,無論什麼河東的河西的。也無論是什麼二郎神霸一方下山虎混江龍,一個個 誰也不敢和余之誠的常勝大將軍較量了。誰能咬敗這只蟲中王呀,常勝大將軍鬥瘋 了,咬狂了,上得陣去還沒等要開招數早已把對方治得服服帖帖,看常勝大將軍在 盆裏一副戰猶未酣、殺得不過瘾的神態,也讓人覺得碰不上對手的英雄,原來最可 憐。
從蛐蛐會裏抱回來常勝大將軍,常爺躺坐在後院的大躺椅上,噗籁噗籁地暗自 流下了眼淚兒,恰這時余之誠趕來後院給常爺送元寶,看見常爺的傷心神態,一時 弄得懵懵懂懂。
“常爺,有嘛事年底見。”余之誠猜測是常爺嫌賞賜太少,本來麼,一次單刀 赴會,余之誠少說也贏個十兩八兩的;小賭注,一幹兩千大洋,蛐蛐四爺余之誠沒 有閑時間哄你玩。可是每次只酬謝常爺一只小金元寶,太黑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 去。“有什麼急用項,常爺只管到賬房上去支,老娘有過吩咐的,凡是常爺支錢, 無論是多大的數,一律照付。”
在余家府邸,余夫人當家,早以先余夫人吳氏就是太夫人房裏的一個丫環,替 太夫人掌管己,代管各房裏的日常花銷。所以自幼練就成理財的一把好手。如今 兒子盡管大了,但他一心只知玩蛐蛐,錢上的事還是余夫人
持。 ……
蛐蛐四爺第三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