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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響》賀茂的河原

川端康成作品

  “爸爸,”秋子喉嚨裏發出清淳的細聲說,“我太任xing,也不想結婚,將來是父母qin的累贅吧。”

  “這可真令人擔心呐。特別是你mama。”直木沒有正面仔細聽,嘴裏喃喃地說,“我們家裏有三個閨女呀,有一個人不嫁到外面去,留在家裏當然好了。我是這樣想的。可是,年輕時候還說得過去,一上了年紀,女孩子家,可就要寂寞難煞了呀。女人一個人,就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業或買賣可做也夠嗆的。”

  “爸爸,秋子活著的時候,請爸爸一定得活著。求你了。”

  “說什麼?”直木支起一條胳膊,望著秋子的臉,“這可不行,秋子。”

  “求你了。秋子死得早,爸爸得活到那會兒。就是老態龍鍾也不要緊。還有20年左右,沒什麼問題吧?真的沒問題吧,爸爸。我可沒說要你活到100歲呀。”

  “是嘛,往後20年呐。那樣的話,秋子該幾歲了。快40吧?”

  “是呀。要變成老太婆了喲。我呀,怕是活不到變成那難看的、讓人瞧不慣的老太婆時候啰。”

  “秋子哇,說這種話的人該年紀更小,那可是十六七到20歲左右女孩子常有的感傷。”

  “不,不是這麼回事。秋子在心裏下定決心了,真的喲,爸爸。”

  “決心?自己下定了決心,可是,人不可能按著‘決心’到時候就去死的。說是依照希望活著,也不可能被減掉壽命的。有壽命哪。從前老覺得,壽命是另一回事呐。”

  “壽命究竟是什麼呢?爸爸。”

  “這我可不知道。”

  “秋子覺得壽命就是信仰。我認爲壽命是信仰。”

  “壽命是信仰?……呃。”直木茫然地望著河灘上青青的草、堤上的新綠、北山的影子。賀茂川的流shui聲,似乎比平時更大,絲絲流入人們心靈的深chu

  “秋子的信仰是什麼呢?”

  “祈求嘛。”

  “向什麼祈求?”

  “是啊,小時候我讓哥哥帶到教會裏去,曾讓《聖經》打動過心扉,心讓滋潤過了,所以,基督、瑪麗亞和使徒們,老早就進入了幼小的心靈;我十分崇拜聖母瑪麗亞,長成大姑娘後,我不能想象自己是個虔敬的基督徒,到底還是東洋的異教徒。就是治彥哥哥,我想也是如此。說得苛刻一點,我沒有宗教。既不是佛教,也不是‘qin鸾’或禅宗呀。我曾經和同學一起去過圓覺寺打坐參禅。可是,這種事……我還十分喜歡高山寺的‘明惠上人’的人品,但那舊派的佛教教理,我最終還是不甚理解的。只是實在喜歡邊念佛邊雲遊的‘一遍上人’‘遊行上人’之類的僧人。”

  “是嘛。”直木稍微停了停說,“禅宗的高僧裏有幾個人,他們知道自己接近死的時候,都寫下令人敬仰的‘遺偈’留給了後人。過去的聖人、英雄,也有能預知自己死期的人。我父qin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人物,可他也知道死期將近,從鋪上坐起來,硬撐著給我寫了很大的字留下來。”

  “這我知道。”

  “寫的是‘忍耐’兩個字。常見的,沒什麼了不起的詞語;但是,在人生的各種場合咀嚼它,都會嘗出不同的含意喲。”

  “是啊。我呀,不知怎麼搞的,老是覺得那兩個字上面‘啪嗒’掉下的那個大墨點,特別招人喜歡。那個墨點裏像是包含了爺爺各種各樣的心情似的。”

  “嗯,平常嘛,裱裝店裏,都要把這個墨團團裁去,裱裝幹淨的;我可硬是讓店裏的人特地留下這個大墨點。你想嘛,他硬撐起自己的身ti,說不定是趴在地鋪上寫的。粗大的筆蘸飽了墨,‘啪哒’掉下了一滴。于是,就在那下面寫下了‘忍耐’兩個字。頭上沾著大大墨滴的‘忍耐’。”

  “爸爸你也給我寫點什麼留下來吧。”

  “讓我寫?爲了女兒留下我那糟透了的字嗎?要讓我現醜啰。我老頭的字寫得並不好,可盡管是臨死人寫的字,還是一絲不苟花了大力氣的呢。”直木爲自己忽然想到的事“撲哧”地笑出聲來,“秋子,我把手筆蘸飽了墨,讓它在紙上啪哒啪哒地滴上一些墨點怎麼樣?很抽象的,不管什麼意思都可以解釋。”

  “什麼呀……”

  “簽上個大名吧。然後再添上‘給秋子,父qin’這幾個字。”

  “這算什麼,不行。還是得有些什麼話才好。”

  “可是,秋子你不覺得這話有些不對勁嗎?剛才秋子說,要比我先死,讓我給你寫幾個字留下來,不是自相矛盾嗎?弄顛倒了吧。”

  “哪裏喲,這個和那個不一樣嘛。”

  “我們家裏幸子的字寫得最好,你讓她給你寫,怎麼樣?”

  “呃,幸子jiejie的字是可以,可我要幸子jiejie做的手工製品,那些東西雖稱不上工藝品,但我想要那些與幸子jiejie她人品相配的,由溫柔xing格造就的手工製品。”

  “是嘛。那倒也不錯。”

  “爸爸可是毛筆字喲。即使我比父qin先死也要……”

  “嗯。爲了外孫吧。作爲他有這樣一個外公的標記……即使挂不上壁龛也不要緊。”

  “幸子jiejie做新娘時拿去的‘內裏雛’的畫,雖說是有名畫家的畫,可實在不是什麼好畫呀。是受命之作,拿出去賣的畫吧。只不過寄托了母qin的回憶罷了……”

  “是嘛。”

  “比起那個來,爸爸給秋子的毛筆字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爲了秋子的孩子嗎?讓他笑話字寫得這麼差的外公吧。”

  “我可不像是要結婚的人,所以也就從沒考慮過要爲了孩子做些什麼事。”

  “嗯。秋子聰明地要了我們家的寶貝‘勾玉’,也許我還是寫寫勾玉古詩歌的好吧。我辭掉公司職務的時候,秋子你可是什麼閑話也沒說。你那份溫柔的安慰,我完全心領了。”

  “我可是不要爸爸您說這樣的話,那時,我呀,忽然想到:啊,養育我們一家的是父qin你一個人呐,只有你一個人呐。秋子第一次真正地明白了,那時可著實吃了一驚呢。我呀,受爸爸的恩惠,逢凶化吉,免遭暴風雨的襲擊。那時候哇,我第一次徹底懂得了。刻骨銘心。這一切分量都壓在爸爸你一個人的肩上……我在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所以,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從心髒到動脈,眼淚流得止不住了。後來我想,我的血呀,要是變成爲爸爸而流的眼淚那才好呢。自己遇到挫折,社會可不是寬容的地方。”

  “這倒是的。”

  “那時,還有些迷茫呢,但是,也許再沒有其他哪一樣生物,會像人類做父母的那樣,特別是父qin長期持續對孩子的養育和庇護吧。動物早早地就把孩子從身邊趕走了。還聽說過,獅子把獅子推落到山谷裏去的事呢。”

  “嗯。這是和動物生育的年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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