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趴在上,像河馬似的仰著頭,和雙手抱膝坐在地板上的火見子一起看深夜裏最後一次電視新聞。暑氣已經消去,鳥們像生活在遠古洞窟中的原始人,赤躶地感受那令肌膚爽快的清涼。他們擔心聽不到電話鈴響,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小,就像蜜蜂發出嗡嗡聲。鳥覺得那是有意義和情感的人的聲音,在電視顯像管的閃爍和影像的疊印上判別不出任何意義。他意識的屏幕上,現在無法從外界選取一個能記憶下來的實在映像。他就像一臺光有話筒的通訊機,等著遠方的模糊信號,直到現在那呼喚還沒有到,不知信號傳遞進來了沒有。鳥就像
于待機狀態的通訊機進入了假死狀態。突然,火見子把膝蓋上放著的非洲作家艾伊曼斯·丘丘奧拉的小說《我在幽鬼森林裏的生活》扔到地板上,探起身子,伸手把電視的音量調大。即便如此,鳥對自己眼睛看到的畫面和自己耳朵聽到的聲音,也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只是茫然地望著電視,等待電話鈴響。又過了一會,火見子把電視閉上了。屏幕上銀白
的雪花點,唰地一下從畫面上消失了。這純粹是一種被抽象化的死的形式。鳥望著畫面,那尖銳的印象使他禁不住“啊”地短促驚叫了一聲。他想,這時候我那奇怪的嬰兒也許死了。從早晨直到深夜,他只是一味地等著電話,除了吃點兒面包、火
、喝點兒啤酒外,就是和火見子一遍遍地
交。(就連看看非洲的地圖,讀讀非洲人的小說也沒興趣,現在,鳥的非洲熱已經轉移到火見子身上,火見子卻對非洲地圖和小說十分著迷)。如果說他現在考慮什麼的話,那就是他的孩子的死。他正
在明顯持續的退化之中。
火見子跪在地板上回過頭來,眼裏閃著灼熱的光和鳥搭讪。鳥無法捕捉她說的意思。皺著眉頭問道:“啊?”
“鳥,也許會爆發徹底毀滅世界的核戰爭呢。”
“又怎麼啦?你說的話常常東一嘴西一嘴的。”鳥驚訝地說。
“東一嘴西一嘴?”這回是火見子驚訝地反問:“剛才的新聞,你不也受到刺激了嗎?”
“什麼新聞?沒注意看,我受的刺激另有原因。”
火見子一時火起,剛想責備鳥,可是立刻發現鳥即不是鋪設開玩笑的伏筆,也不是神情恍惚。火見子閃爍著緊張神情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影。
“振作起來呀,鳥。”
“什麼新聞?”
“赫魯曉夫又重新開始核試驗了。這次的規模是至今爲止的氫彈沒法比的。”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鳥說。
“你好像沒留下什麼印象,鳥。”
“嗯。”鳥應道。
“好奇怪呀!”
這時,鳥才和火見子一樣,也覺得自己對蘇聯又開始進行核試驗的新聞竟沒一點兒印象這事有些奇怪。不要說赫魯曉夫重新開始核試驗的新聞,即使聽到核戰爭爆發的消息,我現在也會完全無動于衷吧……
“怎麼回事呢,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啊。”鳥說。“你最近對政治話題,毫不關心?”
鳥必須沈默地想一會兒。
過了一會,鳥說。
“你呀,你對際情勢和政治的態度也不像當年和你丈夫屢次參加遊行的學生時代那麼敏感了吧。不過,對核武器我是一直很關心的。我和朋友們搞的斯拉夫語研究會,唯一的政治活動就是參加廢止核武器。如果赫魯曉夫再進行核試驗的話,那麼對我也是一種刺激,是應該譴責的。我一直看著電視,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鳥……”火見子慾言又止。
“我的神經已經深深陷入嬰兒的問題不能自拔。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鳥漠然不安地說。
“是啊,鳥。今天這十五個小時裏,你只是一勁兒絮叨著嬰兒死沒死的事情。”
“確實,我的腦袋現在已經被嬰兒的幻影占領了。我就像潛伏在嬰兒印象的泉裏。”
“不正常啊,鳥。嬰兒如果不能很快就死,這一狀態持續上一百天的話,你就會發瘋了吧,鳥。”
鳥目光凶險地望著火見子,好像火見子的話是給只喝點白糖和少量
粉的嬰兒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個小時!
“鳥,你這樣被嬰兒的幻影纏住的話,嬰兒死了以後,你也逃不掉吧?你現在對嬰兒的這種心理態度是不行的,對嗎?”火見子說。並引用麥克白斯的臺詞用英語說,“你那麼考慮是不行的,鳥,你那樣做的話就要發瘋了。”
“可現在我不可能不考慮嬰兒的事,嬰兒死了以後,也許就這樣,那也是沒辦法的。”鳥說道:“確實,對我來說最壞的事也許是嬰兒衰弱死之後。”
“現在也可以呀,給病院打個電話,讓他們給牛加濃一點兒就好了。”火見子說道。
“那怎麼能行呢。”鳥悲鳴般的可憐叫聲打斷火見子的話。“你要是看到了孩子頭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樣做爲什麼不行啦!”
火見子注視著激動的鳥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憂郁的神情。
倆個人都扭過頭去不理對方。結果還是火見子閉了房間裏的燈,鑽到鳥的身邊。夜靜而清涼,即使倆個人並肩擠在一張本來就很窄小的上,也不再爲暑熱而煩惱了。倆人沈默了片刻,然後,火見子沒有像平常那麼拿手在行,而是笨拙地活動著身
抱住了鳥。鳥感覺到大
的外側有一團幹爽的絨毛在撩動。但一種討厭的情緒出乎意料地朝他襲來。鳥期待著火見子就那樣不再動,她會一點點地進入她自己的女
夢鄉的。他真切地期望,當他一覺醒來時她還沒醒。時間就那麼過去了。鳥和火見子都知道對方醒著,又都裝成不覺的樣子。終于火見子像個忍受不住這種假死狀態的狐狸,突然發出刺耳的尖聲問:“鳥,昨晚上你夢見嬰兒了吧?”“嗯,夢見了啊。怎麼?”鳥說。
“什麼樣的夢?”
“好像是在月球的火箭基地上,荒涼的岩石中間放著嬰兒的搖藍。別的什麼也沒有,一個單純的夢。”
“你像嬰兒似的蜷縮著身子睡在那裏,緊緊地攥著拳頭,張著嘴哇哇地哭。”
“真是怪談,你是不是有點不正常。”鳥像被一奔湧的恥辱泉
淹沒了,憤激地說。
“嚇死人了。我還擔心你無法返回原樣了呢。”
鳥靜默地坐在黑暗中,臉頰像著了火。火見子也一動不動地坐著。
“喂,鳥。你不要把這事只當成個人的事,也看成和我相關的共同問題,那樣我也可以更好地幫助你呀。”火見子對她剛才說鳥被夢魇住了的話有些後悔,語調低沈地說。
“這的確僅僅是我個人的驗。”鳥說:“不過,在個人的
驗之中,一個人漸漸地深入進他
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能夠展望人類普遍真實的出口。按理說會有這樣的
驗吧?不管怎麼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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