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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驗》第二章

第2小節
大江健三郎作品

  [續體驗第二章上一小節],身後的彩seti解剖圖就是象征他們的法律權威的旗幟。

  “我是孩子的父qin。”鳥焦燥地重複說,聲音裏明顯流露出受到了威嚇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間的那個男子(他是醫院院長,鳥曾經看見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從鳥的話音裏嗅出某種進攻的味道,他帶有幾分防禦的准備,這樣應答。

  鳥直盯著院長,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可是院長沒有立即說明情況,而是從髒皺皺的白大褂yi袋裏摸出煙鬥,往裏填起了煙草。他是一個粗胖如桶的矮個子,因肥胖過度而不堪重負。從敞開的白大yi可以看到他的song部像駱駝背一樣須毛濃密,chun和腮部已無須說,他的颌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長滿了胡碴。今天早上,他連刮胡子的工夫都沒騰出來,也就是說,從昨天午後開始,他一直在爲鳥的孩子而奮力工作。鳥滿懷感激地想。但他發現這位多毛的男子神態詭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覺得放心不下。吸著煙鬥的院長毛烘烘的皮膚下面一聳一聳地鼓動著,讓人覺得其中深深地壓抑著某種不可等閑視之的東西。

  院長的煙鬥終于從shi漬漬的厚嘴chun移到圓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隨即猝然轉睛盯住鳥,拉開和當時的氣氛頗不相宜的大嗓門問:

  “先看看實物嗎?”

  “已經死了嗎?”鳥焦急地問。

  院長一副驚訝的神情,他不明白鳥爲什麼會這樣理解。接著,他的臉上浮現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剛才的驚訝。

  “沒有,現在正哭得來勁,渾身動得也很有勁呢。”鳥聽到了嶽母的一聲極其莊重含著某種暗示的歎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歎息會像一個喝過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聲震蕩,說不定鳥和醫生都會撞得趔趔趄趄。嶽母是真的喘不上氣呢,還是爲了讓鳥預想到他們夫婦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遞個信兒呢?

  “那麼,看看實物吧。”

  院長又重複說,坐在他右側的年輕醫生立刻站立起來。他是一個瘦高個兒,顴骨突出的臉部,左右兩眼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均衡。一只眼睛焦燥而謹慎,另一只則溫和而靜谧。鳥隨著年輕醫生的動作擡起屁gu,又吃驚地重新坐下,他發現,年輕醫生那只溫靜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請您先給說明一下。”鳥念念不忘反駁醫生“實物”的用語,用深受驚嚇的聲音說。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會吃驚的啊。當時我也吃了一驚。”院長說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閃出一絲孩子般羞澀的笑。而正是這絲竊笑,重新喚起了鳥剛才的印象:醫生多毛的皮膚下深藏著形迹可疑的東西;他悄然滲出來的竊笑正是剛才暧昧的微笑的變形。一刹間,鳥憤憤難捺,怒視渾身毛烘烘且仍然竊笑不止的院長;但鳥隨即感覺到院長的笑裏含有羞恥的味道。他從人家妻子的兩tui中間取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頭像貓、身子像風船一樣鼓漲的怪物吧?他是因爲接生出這樣的怪物,自己覺得羞辱,所以才竊笑不止。他的行爲,與其說和經驗豐富的婦産醫院院長的職業威嚴相般配,勿甯說更像鬧劇裏庸醫的演技。他現在正被驚恐、困惑、羞恥痛苦地折磨著。鳥絲紋不動,等待院長恢複常態。怪物,究竟是什麼怪物?院長所使用的“實物”一詞,讓鳥想到了“怪物”,而“怪物”這一詞彙上的棘刺,深深地刺傷了鳥的心。鳥剛才自我介紹說:“我是孩子的父qin。”鳥記得那時醫生們都惶恐不安,在他們的耳邊,可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吧:“我是怪物的父qin!”

  院長很快克製住了自己的笑,恢複了憂傷而威嚴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臉頰上薔薇般的紅se卻沒有褪去。鳥把自己的視線從院長臉部移開,壓製住內心怒火和恐懼交相激蕩的漩流,問:

  “你說吃了一驚,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記得瓦格納有一首《雙頭鹫的旗下》吧,那太讓人吃驚了。”院長說著又要偷笑,但這次他終于克製住了。

  “像聯ti雙胞胎?”鳥的聲音膽怯而畏葸。

  “不,只是腦袋看起來像兩個。實物,看看嗎?”

  鳥仍然疑惑不解:“從醫學上看……”

  “腦疝。因爲頭蓋骨缺損,腦裏的東西就溢出來了。從打我結婚後開設這座醫院以來,頭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實在罕見,當然也實在嚇人呀!”

  腦疝。鳥怎麼也想象不出這種病症的具ti模樣。他茫然無措沒頭沒腦地問:

  “那麼,患了腦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長的希望嗎?”

  “正常成長的希望!”院長似乎突然憤怒了起來,聲音粗暴震耳,“這是腦疝呀!即使切開頭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後變成植物人,這已經是最運氣的了。正常成長,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院長沖著兩旁的年輕醫生搖晃著腦袋,表示很驚訝鳥如此缺乏常識。假眼醫生,還有一位一臉褐se沒有表情,寡言少語的醫生,他們都連連點頭,像主持口試的主考官責怪答錯了題的學生似的,嚴厲地注視著鳥。

  “那麼說,很快就會死嗎?鳥問。

  “現在還不會吧。到明天,也許還要更長時間。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孩子呀。”院長相當客觀地回答。“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鳥像挨了重重一擊似的矮了下去,狼狽不堪地沈默著。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院長頗似一個心地險惡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鳥逼上絕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是啊,怎麼辦,跪地長哭嗎?

  “如果您有這樣的願望,我可以介紹去n大學醫學部的附屬醫院。當然,要看您的願望!”院長的語調,頗似是在提出一個隱藏著某種yin謀的問題。

  “要是沒有別的方法的話……”鳥想努力看穿對方鬼鬼祟祟的迷霧,但結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麼線索也沒抓住。院長斬截明了地說:“沒有別的辦法。”他又接了一句:“總而言之,該盡的力盡到了,也就沒遺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這兒呢?”鳥的嶽母說。

  不只是鳥,三個醫生也都嚇了一跳,他們的目光都轉向這位唐突的發問者。嶽母一動也不動,宛如天底下最yin沈的口技表演師。院長盯著鳥的嶽母,像在對她進行評估,然後,他頗失ti面地進行自我保護,露骨地說:

  “那不可能。因爲是腦疝,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呀。”嶽母聽了這話,仍然用袖口掩著嘴,一動不動。

  “送到大學醫院去吧。”鳥下了決心。

  毛烘烘的院長立刻接著鳥的話頭,進行了精采的發揮。他指示身旁的兩位醫生立刻和大學醫院聯系,安排急救車,動作利落,像個頗有能力的實幹家。

  “我們會有一個醫生跟著急救車,這中間絕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兩個醫生按院長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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