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體驗第三章上一小節]他看到醫生和管氧氣瓶的救護員東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時以前,他曾從那窗口流著淚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但鳥並不顧慮現在車裏的三個人怎樣議論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鳥的頭腦裏集中轉動著的新念頭,是由嶽母的電話不意帶來的空閑,是獨自一人的自由時間。鳥尾隨著急救車穿過醫院前足球場般寬闊的廣場,走到廣場中央,他轉過身,擡頭仰望剛剛把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瀕死的嬰兒丟在裏面的那座建築。那是一座偉岸如城寨的龐大建築。初夏的陽光閃耀,嬰兒不知在建築物的哪個角落,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細細地哭叫著;這座龐大的建築,使嬰兒顯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來此地,與孩子相逢,孩子也許正在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宮裏彷徨無路,也許已經不在人間,或者正在瀕死的邊緣吧。鳥這樣想。這樣的構想把鳥從剛才陷入的不幸裏拉出了一步。鳥邁開大步,穿過醫院的大門,走到柏油馬路上。
鳥向前走著。初夏的上午清爽而涼快,微風拂在鳥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發熱的臉頰和耳垂上,使他憶起當年小學校的遠足旅行,使他微微味到一種快感。他的肌膚感覺和神經細胞,都遠遠
離了意識的控製,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這季節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種內在的解放。而這感覺,又漸次擴散到意識的表層。
鳥想去見嶽父之前,應該刮刮胡子,洗洗臉!鳥看到了一家理發店的招牌,便徑直走進去。略上了年紀的理發師像對待一般顧客一樣,讓鳥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出鳥身陷不幸的迹象。現在,鳥因爲成了理發師、亦即“他人”眼裏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從悲傷與不安中解放出來。鳥閉上了眼睛。他的臉頰和下颚,都被消毒液氣味濃重的熱毛巾捂住了。孩提時代,鳥曾在理發店看過滑稽的“落語”節目。那時,店裏的小夥計給顧客送熱毛巾,毛巾太熱,等不及放在手上涼一涼,就趕緊往顧客的臉上放,打那以來,每當熱毛巾貼到臉上,鳥就發笑。現在,鳥感覺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這次未免太過分了。鳥戰栗著驅走自己臉上的微笑,又開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從剛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發現了罪證。
植物似的嬰兒的死,鳥從尖銳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嬰兒的不幸。嬰兒和植物一樣,死時沒有痛苦相隨,但即便如此,這嬰兒的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他的生意味著什麼呢?橫亘數億年的“空無”的曠野上,一粒生命的種籽發芽、生長,經過十個月的孕育。當然,胎兒可能毫無意識、感覺,他蜷曲在溫暖、柔和、暗黑的世界裏。然後,他冒險探頭來到外部世界。這裏冷嗖嗖硬梆梆,幹燥,光線明亮刺眼。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他獨自安甯的藏身之地,他和數量衆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對于植物嬰兒來說,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過是幾個小時莫名其妙的微痛罷了。隨後,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間,成爲橫亘數億年“空無”曠野上一粒“空無”的細砂。就算真有所謂末日的審判,那麼,出生之後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嬰兒,能作爲怎樣的死者被傳訊、檢訴和判決呢?他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頭一舐舐地,哭泣著在世間停留了幾個小時。這無論對怎樣的審判官來說,都是證據不足吧?完全是證據不足。鳥屏住呼吸思考,越發感到恐怖。在那場合,如果我作爲證人被傳訊,要是沒有頭上的瘤當線索,我不是連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確認嗎?鳥的上
唰地感到痛。
“別動,看,給刮破了吧。”理發師把剃刀停在鳥的鼻子上,使勁地看了一眼,低聲說。聲音嚴厲,且含有一種威脅味道。
鳥用指尖往上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塊血迹染到他的指尖。鳥凝視指尖上的血汙,胃裏感覺有些惡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瀕死的可憐的嬰兒
內流動的那一公升血液,應該也是a型吧。鳥把沾著血汙的手指收到白
罩
裏面,抑製著胃裏的反應,阖上了眼睛。理發師在刮剛才那小傷口周圍的胡須時,下刀滯澀;然後,可能是想挽回遲誤的時間,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從臉頰到下颚的須髭。
“洗洗頭嗎?”
“不,這樣就可以了。”
“頭發裏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發師不甘心地說。
“昨晚滑倒了。”鳥說著,從椅子上下來,在鏡子裏,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頭發確實亂蓬蓬的像團枯草,但尖尖的臉頰和下颚卻像紅鳟魚肚子一樣紅撲撲地閃著光澤。凝滯如膠的眼睛裏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睑變得柔軟而有彈,甚至一向*攣的薄嘴
也不抖動了。與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裏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嶽父之前,先來理發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不管怎麼說,鳥自黎明以來一直向負面傾斜的心理天平,現在終于可以加上一點兒正面因素。鳥檢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樣的血斑,走出理發店。等到了嶽父的大學,理發店剃刀和熱毛巾造就的鮮潤光澤會褪掉吧?但那時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摳掉了,鳥淒慘滑稽的喪家犬模樣,不會映到嶽父的眼裏。鳥大步在這一帶轉著,尋找公共汽車站,轉著轉著,他想起昨晚以來口袋裏一直備有零錢,于是,向剛巧向這邊開來的出租車舉起了手。
大學正門,午休的學生熙熙攘攘。鳥在嘈雜的人群裏下了出租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分。鳥走進校園,喊住一個大塊頭學生,向他問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學生臉上浮出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來:“啊,老師,好久不見啊!”鳥楞了一下。“在補習學校,多蒙您關照。公立大學都沒考上,老爸給這捐了錢,就從後門進來了。老師!”
“啊,你已經成了這裏的學生啦?”鳥想起這個學生了,情緒鎮靜了下來。這個學生眼睛鼻子都圓鼓鼓的,像古麗姆兄弟童話圖裏的德意志農民,但模樣並不難看。鳥說:“那麼,補習學校不是白上了嗎?”
“不,老師,學習總不會沒用的吧,即使什麼也沒記住,但總是學習過!”
鳥感覺受到了嘲弄,目光嚴峻地回頭盯住那學生。但這個大塊頭似乎從上到下都在向鳥表示好意,鳥清晰地想起來,在滿員百人的班級裏,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爲是這樣的學生,現在才能如此單純爽朗地向鳥報告自己走後門進了二流私立大學,並感謝毫無作用的補習學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見到補習學校的教師鳥,恐怕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吧。“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補習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鳥說。“不,不。老師,你是來我們大學工作嗎?”
鳥搖搖頭。
……
體驗第三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